舒梵心里更冷,看向他:“那以父亲之见,这事该如何处理?” “既是这贱奴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找个人牙子把她发卖就是。还上什么衙门?这事到此为止。”卫敬恒拍了板。 舒梵站在那边看着他,很久都没说话。 回到院中,其余人都散去了,她还站在廊下。 过了会儿,举目望去,只见暗沉的天幕下悬吊着一轮明月,孤寂凄清,映照着空旷的中庭都凄凄惨惨的。天边只有薄薄的几绺云丝,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风有些冷,她抱了抱肩膀,肩上却往下沉了一下。 回头才发现是归雁替她取来了披风披上,又劝她:“姑娘别往心里去,家丑不可外扬,主君只是不想丢人罢了。” “你不用宽慰我,我自小没有养在他膝下,他自然对我没有什么亲厚之心。我不求他多关爱我,只希望他公平一点,他却处处偏袒柳氏母子女三人。”她说来都觉得寒心。 倒也没有多少感伤,哀莫大于心死。 “我真后悔,当初拜别师父后为什么来长安?和母亲一道回云州多好。” 回华林园的路上下了雨,舒梵没有带伞,下车时还是不可避免被淋湿了。 “姑姑,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小宫女连忙替她去打热水,却见她神思不属,说两句才勉强答一句,便不再打扰她,默默低头给她擦拭。 “谢谢你,我自己来。”舒梵客气地拿过帕子,却像是人偶似的杵着不动,在手心捏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擦。 换好衣服出来,她一个人在廊下待了会儿。 月色凄冷,风吹在身上更像刮刀子似的,冻得人忍不住瑟瑟。 可她也不愿意回去,凭栏站了许久。 其实小时候卫敬恒也是疼爱过她的,印象里,他也会抱着她出去玩,替她扎风筝,给她买糖吃。 但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远到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再看他如今陌生的面孔,有时回忆起来,她甚至会觉得那都是幻觉。 远处好像有宫人在说笑,欢声笑语像是萦绕在她耳边震荡,可过一会儿,又觉得好像很远。 一张张绽开的笑脸像皮影戏里晃动的人面,乌泱泱压在布面上,被火红的烛光照得影影绰绰,那样不真实。 “你一个人站在外面作什么?赏月吗?”李玄胤有些好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此处回廊是去含光殿的必经之地,他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舒梵忙回头,果见他笑吟吟的,可目光落在她面上的那一刻神色又敛了,声音微沉,问她这是怎么了。
第20章 恋爱 “擦擦吧。”一只宽大修长的手从一旁伸过来,手里执一块帕子。 舒梵有心事,反应也慢半拍,回神去接时他却蓦的往后一撤。 她手扑了个空,迟疑而茫然地望向他。 李玄胤坐在上方就这么望着她,穿一件玄色交领常服,手里捏着帕子,表情有些严肃。 “到底怎么了?”他问她。 这种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何况是这样丢面的事。 她也不是喜欢跟人诉苦撒娇的人,舒梵移开目光:“没什么。” 月光透过垂着竹帘的纱窗,在金石砖地上打出一道又一道细长的影子。窗外树影婆娑,风声混杂着偶尔几声蝉鸣,让人有了辗转到盛夏的错觉。 却不过是温泉地热罢了。 都是错觉。 卫舒梵静坐在那边,月色下半明半昧,是那样清丽绝伦的一张俊俏脸、芙蓉面,只是不笑,眉眼间略带几分凄楚,仿佛有诉不尽的愁绪。 李玄胤拢了一盏油灯,亲置她身侧。 舒梵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亮橘色的灯火在她面上跳跃,肌肤更加细腻无暇,削肩细腰,曲线曼妙。她的坐姿很是端庄,可仅仅是这低眉一抬眼的容色,已叫人目眩神迷。 他一手搭在案几上,那一瞬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过一会儿失笑道:“从四年前认识你到现在,从来没见你这么失魂落魄过。” 她似乎觉得跌了面儿,张口想要反驳,却见他又是一笑,侧过脸来扬眉看着她:“我说的不对?” 他眸光笃定又散漫,虽无咄咄逼人的态势,可上位决策惯了,无形中还是含着几分压迫。 舒梵知道他最会气人,以前是皇子时脾性就骄矜傲慢得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亲眼见证过他人前和二皇子一党兄友弟恭,后来二皇子过世,他登基后又将从前的盟友屠戮殆尽。 她记得他说过的话:“我从来没把他们当做朋友。” 说这话时他神情冷漠理所当然,半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 因为从来都是利用,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他这个人权欲熏心利益至上,不敬神明甚至没有任何敬畏之心,实在让人亲近不起来。 其实一开始她就清楚,他于她而言是莫大的危险和诱惑。 “你看错了。”她语气有点硬。 这话出口,自己都惊觉于自己的放肆。 可这晚她真的太累了,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装,再也不想整天戴着面具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她很想她阿娘,很想舅舅,很想云州宽阔的土地…… 李玄胤的神色有些微妙,在朦胧的灯影下辗转,竟有些别样地暧昧。 从舒梵的角度望去,他端端地坐在那边,姿态很是随意,白玉似的脸,唇色又是别样的红,像捣烂的樱桃中沁出的果汁。 可却丝毫不显女气,五官轮廓是硬朗分明的,一双眸子凛冽如刃,越漂亮越锋利,有种目空一切的霸道。 以前就有人说他们长得像,不是具体到哪一处的五官,而是那种感觉,颇有联相的意味。 那时她觉得扯淡,只想离他越远越好,可是命运弄人。 后来他让人端来了酒,亲自给她斟上:“心情不好就喝点儿吧。” 她望着酒杯中盛着的酒液,心里愁闷无状。 他看着她,唇边匀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缓缓笑道:“怕我灌你啊?” 抬手就要去勾回来。 她像是被解了穴似的,先他一步夺了过来,一口灌了下去。 三杯酒下肚,脸颊热热的,身上也热乎乎的,感觉很舒服,人仿佛漂在云端上,仿佛要浮起来了。 她捧着脸搓了搓,掌心感受到一片火辣辣的烫。 原本压在心里不肯说的话,忽然好像有一只手在拍她,把她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往外勾。 “我父亲小时候对我挺好的。”她没头没脑地说。 他倒是并无什么异色:“他现在对你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是恨我的。”她捧着脸默了半晌,叹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我也习惯了。” 李玄胤道:“他那么多儿子女儿,能分给你的屈指可数,不爱也在情理中。” 舒梵怔了一下,她虽然喝了两杯,但还没醉呢,不由狐疑地望向他。 说的是他自己吗? 李玄胤这张脸,五官立体,唇线削薄线条分明,看着就让人发憷。 他瞧着也不像是会为这种小事落寞的人。 又盯着他看了会儿,确定他脸上并无任何落寞神色,舒梵才道:“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铁石心肠,什么都无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有时候也会很难过,有时候也恨他怨他,心里烦得很!” “那朕把他调去漠北抗击匈奴,让你眼不见为净。可好?”他漾着笑意提议道。 舒梵的酒立刻醒了三分:“不要!” 再怎么样卫敬恒也是她父亲,而且他要是不幸战死,卫府其他女眷怎么办? 李玄胤忍着笑:“逗你的。” “捉弄我很好玩?”她瓮声瓮气,有点挫败地伏在桌上。 似乎是累了,就想要趴会儿。 李玄胤点头,模样实诚:“有点。” 舒梵:“……” 有时候她真是恨,明明气得要死,但还是得忍着,忍不了也得忍着。谁让他是皇帝呢? “别瞪了,眼珠子掉下来了。”他淡声道。 舒梵感慨:“做皇帝真好。” 他轻笑:“怎么说?” 舒梵:“想欺负人就欺负人。” 别人还只能憋着! 他觑她一眼,眼底的笑意快要忍不住:“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小姑娘,皇帝没那么好当。” 她不置可否。 看来是真的喝多了,无形无状——李玄胤心道。 “这世上的很多东西本就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他淡声道,“卫舒梵,其实只要你想,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舒梵抬眸看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和她说这样的话。 他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四目相对,他久久凝望她的眼神不动如山,深沉幽暗地叫她心惊,似乎蕴含某种直接的暗示。 她眸光闪烁,垂下头去,消瘦的肩膀似擎在细雨中的白梨花,簌簌轻颤,柔弱无骨。 然而事实上,她哪怕作出害怕谦恭的表情,坐姿端正行礼周到,一切一切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漏。 李玄胤漠然起身:“收拾一下,早点休息吧。” 李玄胤洗漱完回到殿内时,她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眼帘阖着,浓密乌黑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很浅淡的阴影,睡梦里也不是很有安全感,双臂抱紧自己,如蝴蝶扑扇般时而颤动。 他轻柔地将她抱回内殿的塌上,替她掖好被子。 本想离开去外面看折子,忽的听到她睡梦里的呓语,含糊喊着“阿娘”,脚步又顿住。 他犹豫了一下,坐下将她抱在怀里,这一动作,她整个人都缩到了他怀里,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眼角无意识地沁出了一滴泪。 那么小小的一团,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在他怀里轻若无物,似稍有重力便会揉碎。 那一滴泪,像凝结的冰晶,仿佛一碰即碎。 李玄胤看着看着,徒劳地想要替她逝去,却像是顾虑到什么似的又缩住了手。 后来,到底还是收回。 后半夜风雨交加,殿内的巨烛逐渐燃尽,两个小太监进门剪断灯芯时瞥到伫立窗前的那道身影,头也不敢抬,飞快退了出去。 唯有刘全杵在那边,都这个点儿了,也不知道皇帝打算什么时候就寝。 可规矩在这儿,他也不能开口催问,不由额冒冷汗。 等了会儿,窗外的雨帘逐渐收停,庭院里花叶零落成泥,一片狼藉。月光凌凌映照在廊下,朱红色的廊柱被雨洗礼过,光亮如镜。 落花、冷月、夜雨……李玄胤抬起头来,苍茫的夜空中积蓄着沉甸甸的乌云。 良久良久,他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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