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四下转移,才发现他穿着单衣站在窗边,不知是在想什么,似乎有满腹心事。 因为庆国公叛乱的事情,他雷霆震怒,火速派兵镇压,将庆国公腰斩,三族尽诛,甚至打算将其门生、幕僚等人一并处死,主持平叛的刘德龙因镇压不及时,瞻前顾后延误战机,事后也被他革职查办。 好在她及时劝阻,他才将除主犯外的幕僚及门徒改为流放。 副官陈飙行和周彦青因平叛有功,能力出众,被他破格提拔为兵部尚书和东都留守。 东都留守是重要职位,历来都为皇帝亲信担任,多为皇帝的兄弟或宗亲。 不过这个职位一般是空悬的,从新帝继位、承平元年到现在,皇帝一直都没有设立过。突然任命,必然有什么原因。 舒梵心里一时思虑万千。 后半夜又开始下雪,下了整整半夜。月色下,巍峨的殿宇间是一片连绵的霜白,不分彼此。 肩上微微一沉,李玄胤转过头去,舒梵正替他披上外袍。 他笑着握了下她的手:“怎么下来了?”见她光着脚,将她抱起,重新抱回了榻上。 舒梵反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勾得弯下腰,只能半撑在床边。 他只能苦笑,空出一只手捏了下她的鼻子。 “你是不是有心事?”舒梵问他。 李玄胤松开她,侧身坐在床边,一开始不言不语,后来见她还执拗地望着他,失笑道:“这种事儿,其实年年都有。” 这才说给她听了。 原来匈奴再次南下劫掠,朔方节度使张瑞宝不敌,竟败走安阳,连失三城,金沙、朔方等地惨遭劫掠,民不聊生。 皇帝气得要下旨捉拿他,张宝瑞见性命危矣,干脆带着残余部众投靠了匈奴左谷蠡王。 皇帝视为奇耻大辱,想派兵缉拿,奈何路途遥远险峻,中央军若长途跋涉必然兵困马乏,可就近让其余节度使派兵这帮人又争相推脱,不肯消耗己身以致无人可派,只能任由张宝瑞逍遥快活,还娶了匈奴左谷蠡王之女乌雅。 舒梵不懂战事,却能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削藩集权,遇到这种情况确实能气死。 何况李玄胤这么性格强硬的人。 “朔方被占领了吗?”她先问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匈奴柔然大多以劫掠烧杀为主,不事生产又不会管辖统治,一般都是抢走财物后留下一地狼藉。 朝廷还要派人接手这烂摊子,休养生息后还要时刻防备对方再次来劫掠,实在烦不胜烦。 可不派又不行,总不能任由领土荒废在那边。 最好的情况还是派一个靠得住的镇守朔方,这个人选就至关重要了。 李玄胤烦恼的就是这个人选。 若是派个不当的人,又和张宝瑞一样,损失财物事小,当地百姓又要遭罪,作为皇帝实在难辞其咎。 舒梵知道他心情抑郁,也没多劝什么,只是趴在他怀里无声安慰。 除夕之前,皇帝终于拟定了派往朔方的人选。 不过,他这几日仍是心事重重的,恰逢恩师费远来信,暂居在她姨父京兆尹府上,舒梵便提议去宫外散散心,李玄胤允了。 年节将近,街道上张满彩灯,不少铺肆门口都扎着红缎带子,图个喜庆,还有早早将门帘贴上门扉的。 马车过了青雀桥,直行往西,不过百里就到了京兆尹府上。 因不想太过张扬,马车停在了后门。 周思敏早就携带举家老幼侯在门口了,见了后便将帝后迎到宴客厅。 “我师父呢?”舒梵先问费远。 “厢房中呢。”周思敏面色尴尬,忙躬身朝李玄胤禀道,“费先生身体不适,是以不能远迎。” 舒梵心里也是一突。 费远生性浪荡喜好自由,做事不拘小节,自然不像姨父一样尊宠天子。 好在李玄胤似乎并不计较,对她笑了笑:“朕也好久没见费先生了,我们一同去看他吧。” 舒梵才松了口气。 费远穿一身米白色素面刻丝直??,头发用一根玉簪别起。他比李玄胤年长十岁,但瞧着也只是眼角略有细纹,笑起来若春风拂面,颇有魏晋大儒之风。 他这些年游历四方,帮困弱小,身无寸银,衣着非常朴素。 舒梵和他叙了许久的旧,期间李玄胤独自在中庭斟饮,回头望去,房内烛火明亮,四野阒静。 他垂下眼帘啜了口酒,喉中一阵辛辣。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冷风吹过中庭,卷起地上残存的几片枯败落叶,萧索扬到角落里。 周思敏来过一次,不住擦着额头的汗,想上前说什么,可瞧着皇帝漠然冷峻的背影,又悄然退走了,实在没那个胆子。 月上树梢时,舒梵出来了,见李玄胤还坐在那儿吃了一惊:“你怎么还在这儿?这么冷的天。” “等你。”他抿了丝笑,丢了酒杯站起来。 虽然他神色如常,但似乎要比往日更沉静些,人的情绪总是会在不经意的动作中暴露,何况两人在一起生活多年。 舒梵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见他眸光冷漠,欲言又止。 回去的路上,两人沿着门扉紧闭的寂静街道走了会儿,舒梵到底还是开口:“你是不是不开心刚才等了那么久?” 李玄胤听完都笑了,回头捏一下她的脸,在她的抗议声中又笑着收回了手:“傻丫头,我不是那么没有耐心的人,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呢?” 舒梵望着他,知道他后面还有话。 果然,他话锋一转面色微肃道:“你已是皇后,是大瑨的皇后,不管是于公于私,都应该和费先生保持距离。” 舒梵明白他的意思了,皱了下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这些年师父他并不参与漕帮的具体事务,也和反瑨势力没有什么勾连。” “可他仍是漕帮之人,这一点是不能改变的,在外人眼里又有什么区别?你应该避嫌。” 舒梵垂眸不语,微抿着翘起的嘴角透着倔强。 李玄胤在心底暗叹一声,握紧了她的手。 这个年过得挺平常,并没有大操大办,一是因为庆国公叛乱,皇帝大开杀戒,朝中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其次是渭河一带爆发了空前的大灾荒,当地农民起义不断,加之匈奴南下多番劫掠,内乱不断又有外忧,举国上下都过得不是很安稳。 在应对匈奴的问题上,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李玄胤在朝堂上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下朝后,在紫宸殿内殿单独召见了裴鸿轩和崔陵,让他们二人谈谈对匈奴问题的看法。 “匈奴人能征善战,且所率部众多为骑兵,来去自由,就算将其击溃,极难灭之,很快就能重整旗鼓再次侵袭,且我朝马匹稀少,边境马场不过两座,所凑之战马更是屈指可数,兵将也不善游击,硬撼实非良策。”裴鸿轩拱手道。 李玄胤神色如常:“依你的意思,是该求和?” “非也。”裴鸿轩的神色愈加肃穆,道,“匈奴人奉行强者为王,冒顿单于鸣镝弑父,如此大逆不道,却受到各大王庭的崇敬追随,可见一斑。此前历朝历代所奉行的‘五饵’之策实非良策,不但没有消除匈奴人的野心,赠予钱粮反壮大了匈奴人的实力,使其越发有了南下袭略的资本。今日割五城,明日让十城,无休止矣。” “只能给以迎头痛击,以战止战,方能真正阻止其南下。” 李玄胤微微点头,看向崔陵:“崔卿以为然?” 崔陵笑道:“微臣觉得裴大人言之有理,当主动出击,以战止战,方能享真正太平。只是,裴大人先前也说了,匈奴人善骑战,而我朝战马短缺,若要主动出击,需从长计议。” 三人又商议了会儿,崔陵提出从内部策反匈奴人,找两个匈奴人探听,先熟知骑战和匈奴节奏习性,其次可在北境多置马场,先养马操兵,再徐徐图之,宜慢不宜快。 可匈奴人不会给他们操练准备的时间,所以,当下还是要先议和稳住对方,先拖上个一年半载。 “可派公主前往和亲。”崔陵提议道。 李玄胤皱了下眉。 崔陵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皇帝性格强硬专断,平生最恨和亲,引以为耻辱,曾在江谦给先帝写的悼文上批注,此为蠕蠕行为,讽刺先帝厚颜无耻的行径。 虽有他和先帝不和的原由在,更多的还是在于他本身就极痛恨和亲。 崔陵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笑到最后方是王道。我□□大国,怎能计较一时得失和荣辱?且和亲虽看似屈辱,一则可以为我朝赢得宝贵的准备时机,二来,若是公主日后诞下单于之子,我大瑨血脉便可入侵敌方本营,长此以往,授敌于我瑨之文明,便可从内部瓦解……” “朕膝下只有一女,琅嬛尚在襁褓之中,如何和亲?” “陛下忘了,陛下还有一位妹妹金城公主,在静安寺清修。” 皇帝亲情寡淡,和几个兄弟都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何况是一个妹妹?虽然两人同母所生,皇帝从小养在刘贵妃膝下,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有什么感情可言? 崔陵心道。 李玄胤当即拟定了诏书,宣金城公主回京,加封正一品东平长公主,即刻前往匈奴王庭和亲。 对此,朝中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见,哪怕是主战派也不主张在这个时候硬撼匈奴。渭河以北的农民起义规模极大,在这个时候和匈奴人开战实在不是良策,容易内外受敌,且北边的几个节度使也虎视眈眈,闹得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只是,所有人都憋了一口气,觉得憋屈得很。 唯一大闹特闹的就是太后,这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如今却要被遣往匈奴和亲。 太后好几次来紫宸殿皇帝避而不见,反令她在永安宫修身养性,等于直接将她禁足了。之前皇帝灭姜家时帝与太后关系已经极差,如今算是连面子上的都不顾了,太后甚至在宫里破口大骂咒骂皇帝,路过永安宫的宫人个个垂首屏息,压根不敢细听就快步走过。 哪怕是舒梵,有时候也会觉得太后可怜。 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陛下会不会太狠心了?”这日在宫殿内,春蝉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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