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胤无可奈何,笑着摇了摇头。 不少人注意到,皇后穿的是身石青色劲装,倒像是皇帝的旧衣,衣襟内竟然还绣有龙纹,她腰间系着的佩剑也是皇帝自小的佩带的龙渊剑。 不过,没人敢发问,君不见皇帝都没说什么吗? 众人只能压下满肚子疑问,装聋作哑。 虽说这是僭越,可皇帝都没这么觉得,谁敢胡说八道? 这确实是皇帝的旧衣,不过是年少时穿不着的,舒梵说自己想要一件射箭服,不愿过于铺张,前几日从库房翻到他这件,心血来潮就给改成了自己喜欢的款式,将腰身也给改细了。 这衣裳只衣襟和袖口绣有龙纹,还是暗色的,不太显眼,不熟悉的人只会当做一件普通衣裳。 对于她这种胆大包天的行径,皇帝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有说什么。 倒是刘全吓得满头冷汗,好说歹说让她别穿出来,她反而生出反骨,好在今日随行的都是皇帝心腹,要是被哪个大臣瞧见,还不得闹得满城风雨? “陛下会舞剑吗?”舒梵问他,手腕柔舒,手里的龙渊剑挽了个剑花。 “好——”有人拍掌喝彩。 其余羽林卫都看向这人,年轻军官的脸涨得通红。 舒梵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是安亲王之子弘平。这小子向来不开窍,皇后真是魅力无边。”李玄胤淡笑道。 “微臣罪该万死。”李弘平跪在地上请罪,有些六神无主。 “行了,起来吧。”李玄胤不在意地哂笑了一声。 他还不会为这种小事计较,埋汰。 他的皇后惯会招蜂引蝶,这是魅力所致,他贵为一国之君,怎么会没有这点儿容人的雅量?如她和裴鸿轩的过往,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来不会去问她,多说无益。 如今裴鸿轩已成他手中利剑,而她是他的妻,往事不可追忆,无需多问,人只需要往前看。 当然,酸还是酸的,有时候还是会有点吃味。 一点点。 在一片喝彩声中,李玄胤起身绕到她身后,指尖在剑锋上轻轻掸了掸:“粗浅功夫,还敢在这儿丢人现眼?” 舒梵不服气,就要回身与他顶嘴,腰里忽的被他扶正,轻轻一带,便有一股柔缓沉刚的力道带着她往后仰倒,她柔软的腰肢几乎弯成柳条,刹那间好似醍醐灌顶,手中宝剑倏然翻转,又如箭矢般径直射出,“哆”的一声直直钉入身侧的树干上,剑柄还在兀自不住晃动。 “好——”这次四周的鼓掌声分明情真意切了几分。 舒梵脸颊红红的,不再辩驳了,垂眸过去将剑拔了下来。 “舞剑需有力道,你先前那只能叫‘花把式’,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懂了吗?”李玄胤笑道。 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舒梵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爽极了。 李玄胤将她揽在怀里,笑着正要说点儿什么,面色忽的一肃,身后几个羽林卫纷纷拔剑,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一瞬间就将帝后和崔陵、裴鸿轩几人围在中间。 舒梵吓得怔住,不由缩在他怀里。 原本暗沉的林中忽然亮起无数火把,还有弩弓激射的声音,身边一时乱作一团,有人高声喊着“护驾——”。好在这群羽林卫都是训练有素的,一开始的慌乱后很快就在裴鸿轩的指挥下镇定下来,有序地将他们围在包围圈里,以肉身护着他们朝江边后撤。 只是前面是密林,后面是江面,进退之路皆被挡住,实在是遁走无门,不少人脸色都显出绝望神色。 “慌什么?进林子,往西北走。”皇帝面色冷沉,果断下令,“江上没有掩体,更容易成为靶子,朕记得西北边有渡口,停有船舶,再往西北就是内湖,外有礁石群山阻挡,易守难攻。” 一堆人如找到主心骨,连忙依序朝西北徐徐撤退。 越往西北撤,岸边林木越是葳蕤茂盛,夜色下遮掩这几十人不在话下,叛军一时追不上,众人悬吊着的一颗心稍微往下放了放,只要坚持到—— 谁知走出不过百米,耳边就有破空鸣笛之声,咻咻之声不绝。 “不好,是火箭——”刘全大骇,手里长剑奋力砍断一支疾驰过来的箭矢,高喊“保护皇上”。 几十个羽林卫迅速变幻阵型,以肉身层层阻挡,将皇帝围在最中央继续往西北推进。 身边人不断中箭倒下,血流成河,夜色下满地暗红流淌,浓郁的血腥味充释着鼻腔,舒梵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悲戚难言。 方才还说笑着的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死在自己面前了。 这些人,不少也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家中也有父母亲朋。 晃神间听到身边有人喊道“娘娘小心”,一支箭矢迅疾朝她射来,说时迟那时快,身边一股大力将她拽开,错身间,皇帝已经挡在她身侧,那箭矢堪堪擦着他臂膀划过。 “陛下——”刘全和众人惊呼,肝胆俱裂。 皇帝脸色微白,手按住了受伤的臂膀,指缝间,布帛破裂,有鲜血渗出,只是,他受伤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先问她受伤没有。 舒梵摇头,心口酸痛:“陛下——” “朕没事。”皇帝冷声吩咐,“今日护驾有功者,无论生死皆可封爵,死后便由子嗣承袭,妻子老母皆可受封诰命。” 瑨朝的爵位大多不可世袭,唯有少数几个,这是极其荣厚的封赏了,惠及己身不算什么,不管是为人子女还是为人父母,最渴望的无非是光宗耀祖、荫庇后代,当下不由愈加拼命,一刻后终于将帝后和几个近臣护送到安全的湖心岛中。 那天的记忆实在刻骨铭心。 皇帝受伤虽不严重,可那箭矢上竟然涂有剧毒,虽带了太医,但携带药物不足,只能剔骨去毒,处理得还算及时,但仍是落下了病根。 此后每逢阴雨天,他都疼痛难忍,冷汗透衣。 夜半,紫宸殿内依然烛火通明,如白昼一般晃眼。几个兵马司、禁军护卫统领跪在地上请罪,冷汗涔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皇帝手里执着一卷书在看,太医还在为他换药,内衫只穿半边,肩上披了件外袍。 “陛下,太后及其党羽已被拿下,是否要押到紫宸殿听候?”刘全禀道。 “不了,朕亲自去见她。”皇帝系上衣带,穿好外袍,上了辇车,不刻就到了永安宫。 永安宫内如今已成了一座荒殿,殿内死气沉沉,门窗都用钉子从外面钉死,“嘎吱”的开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伏在阴暗的角落里,听到动静放缩了一下,眯着眼睛朝他望来。不过几日光景,她头发半白,面色蜡黄,竟像是老了一轮,远不似曾经那样光彩夺目。 日光从仅有的门缝中射入,皇帝就站在这片刺目的光亮里,表情看不真切。 太后眯着眼看了他半晌,痴痴地笑起来。 “母后,你笑什么?”皇帝缓步踏进,绣有华贵章纹的袍角曳地,擦过冰凉油润的地砖。 很快,一双皂靴停到了她面前。 太后抬起脸来,脸上还带着微笑,有那么一瞬竟也有了几分过去的姝丽。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杀就杀,有什么好废话的?成王败寇,哀家无话可说,只恨当年不直接杀了你这个孽种,留你苟活至今,反倒害了金城和玄翊。” “在母后心里,儿臣这个儿子不是儿子,唯有六妹妹和七弟才是吗?”李玄胤漠然地望着她,心口如被刀锋剜去一般。 早就知道结果,这一趟不该来。 他向来是清醒理智的人,可有时候又执拗地偏要一个答案,结果只是往心口上更深地插上一刀而已。 “朕没有杀他,只是将他软禁,朕还是念着他这个弟弟的。”李玄胤道。 其实也曾动过杀念,对于谋反之人、投敌叛国之人、威胁朝局的人,他向来是杀之而后快,且必将其族人尽皆处死,以儆效尤,如此酷刑方能震慑后人,稳定天下。 可那到底是他的亲弟弟,他嫡亲的弟弟,他不但没有杀他,还放过了他的四个儿子,可她永不满足。 一定要他去死吗?! 他心里如千刀万剐钻心之痛,可终究仍是淡然道:“朕不会杀他,也不会放了他,如果他能安分守己,朕也会赡养他到天年。可他若是不安分,母后就不要怪儿臣无情了。”
第40章 恋爱 李玄胤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姜氏和他说的话。 此后的很多年, 哪怕他灭了柔然、征服了塞北、打通河西走廊,一统中原,那天的事仍像是阴影一样笼罩在他头顶, 挥之不去。 是夜, 紫宸殿内只亮着两盏地纱灯,因皇帝不看折子, 便只摆在角落里,暖黄色的灯罩一盖,光芒变得黯淡又柔和许多。 先前还有两个小太监在外面探头探脑, 只因时辰到了,皇帝未叫传宵也未和往常一样叫入寝。 刘全过来时,小夏子和另一个小太监小陆子就在门口徘徊, 他皱着眉,又怕打扰皇帝看书, 压低声音将两人呵斥一通,问两人在干嘛。 小夏子苦着脸:“师父, 陛下迟迟没有吩咐, 可这都子时了,怎么办啊?” 刘全的神色也肃穆了几分,犹豫会儿,将两人打发了, 自己放轻脚步进了殿内。 桌案上海搁着看了一半的折子,皇帝却席地坐在台阶上, 面色苍白, 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有那么会儿, 刘全甚至以为他要变成雕塑了,神色漠然冷静到极点。 虽然他平时就很内敛, 与皇帝待了数十年的刘全却能敏感地察觉出他今夜的不同寻常。 一定发生了什么。 “……陛下。”刘全忍不住开口。 李玄胤如梦初醒,习惯性地抬眸笑了下,看到他:“刘全,是你啊。” 刘全噤声,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皇帝的笑容虚无到好似要随轻烟散去,眼底是微笑着的,但似乎隐约噙着泪。倒不像是伤感,而更像是自嘲,好似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可能要碎开了。 “……陛下,您……”刘全屏息,心里万分担忧。哪怕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可皇帝于他而言,感情非比寻常,他是发自内心关心这位君主的。 李玄胤抬手抹去眼中残泪,缓缓起身,面色已经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淡静,语气淡到听不出什么情绪:“刘全,你去替朕办一件事,做得隐蔽些,不可走漏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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