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我不主动挑明,你就不会承认?”她又是一声嗤笑。 可眼底除了嘲讽,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和失望。 这种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李玄胤。 他的脊背开始绷紧,脸色也变得端肃,似乎又从一个丈夫变回了一个帝王。 玄色的旒珠后,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如氤氲在一团雾气中。 “为什么要戳穿我?你当不知道不好吗?”他幽幽的,语气听来很平静,却这样触目惊心。 舒梵心口钝痛,摇着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为什么是你?我师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什么要杀他?!李玄胤,你有心吗?你做这样的事情,难道就不会天打雷劈吗?” 他亦冷笑,语气里满是不屑:“恩人?他不过是利用朕罢了!沽名钓誉蝇营狗苟之辈,却装得一副清高之士。朕乃大瑨君主,他见朕却不来拜见,不恭不敬藐视君王,光这一点就够他死千万次了!还有你,舒儿,你与他之间,真的只是普通的师徒之情吗?你看到他之后,就把朕也抛诸脑后。你将朕置于何地?” 这些都是他压在心里的话吗? 舒梵困惑地望着他,心里不解又沉痛。 外表如此风度翩翩又雅量的他,当时也并不计较师父的率性之举,她本以为没什么的,师父和他那么熟了,且师父就是那样的性格,没有不恭敬地的意思,她本以为他应该理解的。 原来都是她想多了。 在作为其他任何人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帝王。 帝王威仪,不容人侵犯。 可是,费远救过他的性命啊! “纵然你有千万理由,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呢?他还是抗击党项的英雄,他救过我外祖父,救过我……你……你怎么可以呢?”舒梵只觉得沉痛难当。 不止是因为师父之死,也因为羞愧和内疚。 害死费远,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她害死了从小教导自己长大、对自己有恩的人。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兀自笑了会儿,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摇了摇头,径直回了内殿。 竟是不愿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擦肩而过时,她的脸色虽然平静,却有种失望透顶的鄙夷。 李玄胤背脊僵硬,好似被施了定身咒,只能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离开。 翌日起来,舒梵看着面前陌生的几个宫人冷笑:“怎么,陛下是要废后了吗?” 刘全忙不迭去擦额头的冷汗,赔笑道:“娘娘说笑了,陛下只是希望娘娘休息一段时间。等娘娘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都能离开。” 舒梵看着紧闭的殿宇,扯了下嘴角,眼底都是讽刺。 从这日起,她彻底被禁足。 好在皇帝并不禁止旁人来探望她,只是不让她出去。 江照过来时,她静坐在梳妆台前,影子里倒映出他讥诮的脸。 他就这么抄着手斜倚在她身后:“看来你这个皇后也快当到头了。” “恭喜你如愿以偿了。”舒梵回身望着他,“你这么巴巴地把师父的死讯告诉我,不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吗?” “好歹同门一场,只是不想你被人骗得太惨。他这种人,飞鸟尽良弓藏,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擅自用印信开武库诛杀崔陵,他心里就不满了。跟一个帝王谈感情,卫舒梵,你真是天真。他有意纳周彦清之妹为新后,难道不是已经开始忌惮卫家了吗?你竟然能调动如此大的兵力来杀崔陵,他岂能没有防范?接下来就是拉拢周彦清,让你们卫氏集团开始内乱,自相残杀。” 他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扎入她心里,汩汩地流出血来。 舒梵眼睛烧得通红,强忍着的眼泪再次落下。 她别过头去,不想让江照看笑话,可怎么也忍不住,胸腔里好似破了一个洞,不断有冷风从那里灌进,如破布风箱似的不住鼓动起来。 江照怔了下,原本的话也咽了下去,半晌,语气竟和缓道:“早点看清也是好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她都笑了,口气却一点儿都不客气,又甜又狠厉:“你在说什么屁话?!” 江照径直走到她身后,盯着镜子里的她看了会儿,又循着她的目光,和她一道望向窗外巍峨的殿宇,语气淡漠:“他杀了师父,你还打算继续留在他身边?我说句难听点的,师父对他有大恩,仍被弃如敝履,你觉得你对他有多重要?”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眸光流转间瞥到她眼光微闪。 显然,她被她说到了心事。 他从梳妆台上取了篦子,亲替她篦发,梳完后取了支金簪插入她的发斌上,低头看了会儿,浅浅一笑:“真好看。” “师妹,你该像自由的鸟儿一样,而不是被困在这紫禁城里。” 舒梵闭上眼睛,面上尽是疲惫。 “你走吧。”舒梵说,“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但我现在实在不想跟你吵架。” 他都笑了:“你觉得我喜欢跟你吵架?” 舒梵睁开眼睛,皱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江照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将一封密信搁在她案几前。 之前他就是这样,将费远之死的消息捅给她。 舒梵已经不敢再去拆信。 “这是三师父薛影让我给你的。”江照离开前解释道。 舒梵到底还是拆开了这封信,一字一句读完。 是关于她身世的。 原来她阿娘是南梁人,难怪费远当初要拼了命地救她。这件事,阿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你母亲郑氏其实是南梁遗民,南梁灭国后,她与自己的表妹韩国夫人一道去南楚投奔了她姐姐。齐王慕容昭篡位后,强纳了韩国夫人,她便生下了你表弟慕容陵。原本皇位回到了先帝慕容显一族内,但是慕容显的幼子实在太过荒谬,膝下又无其他皇子,后来大司马周寅发动政变,改立了你弟弟,也就是如今南楚的帝王。” 可是,得知这件事在得知费远离世之后,舒梵得知后已经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触。 “师妹,和我去南楚吧,你弟弟才是你的亲人,他现在被周寅挟持,危在旦夕,你留在这儿除了和师父一样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还能有什么好处?李玄胤那样的人,实非良配。” “你也不用担心弘策、弘善他们,他们在这长安城里是皇子皇女,锦衣玉食,比跟着你我好。” 舒梵没有因应承,而是将信凑近火烛烧了,坐在那边很久都没开口。 心里除了一片麻木的冰凉,再无别的。 她不相信李玄胤会害她,他们过去的感情历历在目,多年相处的感情不是虚假的。 但是,他对旁人又是何其的无情?在帝王宝座面前,什么都是虚妄。 她过不去心里那关。 她对不起师父,对不起道义,也对不起漕帮枉死的兄弟。 过了正月,天气愈加严寒,长安城里却是张灯结彩,喜迎新年的喜悦还未散去。 连着几月的幽禁后,李玄胤忽然来看她,便衣带她出行。 这让舒梵感到惊讶,多日未见,竟也觉得他陌生了一些。她的目光仔细在他面上描摹,这么多年了,他的模样好像没有改变过,喜穿玄衣,宽肩广袖,一截窄腰收在同色的绅带中,青铜冠发,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下颌线是如淬玉一样刚毅的弧线。 只是,看久了就会觉得无情。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记忆又回到上林苑那日,他本能地推开她挡下了那一箭,那样生死相依的缘分。 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舒儿,前面有花灯,要去看一看吗……”他回身时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怔住,所有的话像是被掐在了喉咙里。 她先露出一丝笑容,别开了视线:“好啊。” 李玄胤松了一口气,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可她的手实在太凉,好似握着一块寒玉。 他心里有种她仿佛要碎裂的彷徨,那种直觉,从未如此强烈。 “舒儿。”他欲言又止。 舒梵却对他笑了笑,什么都没用说。 夜已经深了,街面上的铺肆也纷纷关门,远处还有巡逻的士兵过来盘查,一个小兵刚要上前,眼尖的首领就拦住了他,忙跪下请安:“微臣见过陛下。” 李玄胤淡淡摆手:“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你们巡逻辛苦了。” “微臣不敢,多谢陛下体恤。” 那小兵已经吓呆了,因为迟钝,眼睁睁看着帝后离开。 首领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当是教训。 回去的路上舒梵打了个喷嚏,冷得手有些发麻了。 他解开大氅,将她的手捉过来放在衣襟里,笑道:“这样就不冷了。” “也是哦。”她趁机摸了摸他的胸肌,“做了皇帝还天天去校场?” 他笑起来:“你这是趁机占便宜。” 后来说到他最近的要紧事都忙完了,她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的。 舒梵仰头想了想,说她想去上林苑围猎。 “好。”他一口应下,握着她的手由紧到松,似乎是觉得她这些日子还算安分,稍稍放松了警惕。 心情也由一开始的不安逐渐转为平和。 殊不知,早在那之前,或者说得知费远身死、南楚的局面开始,她就已经决定了要离开他。 她做不到再心安理得地留在他身边。 三月初的上林苑风景不算好,春寒料峭,湖面上还有未解冻的碎冰,鸟雀绝迹。 舒梵觉得远不如冬日,有段时间,李玄胤常在下雪时候带她来,漫漫松林被雪覆盖,天地间一片安静,脚踩在半人高的积雪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别有野趣。 她兴致来了还喜欢和弘策一道在雪里捏雪团,互相击打。 李玄胤作壁上观,一副看两个小孩子玩闹的样子,无奈得很。 今年的雪没有往年积压得那么厚,消融得也快,舒梵在马上疾驰了会儿绕过来,跳下马,在一旁挑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了。 “怎么了,不是想来射猎吗?”见她兴致缺缺,李玄胤在她身边坐下。 舒梵对他展露笑容,垂下头,格外得安静柔顺:“只是觉得乏了。” “那便好好休息吧。”他小心地握住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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