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 姜四郎重重地唤了一声,跪在那牢门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他擦干了眼泪猛地站了起身,朝着那来路跑去。 顾甚微瞧他不对劲,还是快步地跟了上去。 大牢之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直到听不到脚步声了,姜太师这才红着眼睛的转过头来。 他用大袖擦了擦眼角,淡淡地说道,“韩御史没有同顾亲事一起离开,想来是有话要同老夫说。” 韩时宴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突然默写那账册,也不全是为了引起顾甚微好奇。 “我看过账册了,出入有些对不上。姜家大郎就算再怎么赌,也不至于赌出那么大一个窟窿洞来。” “苏州的税银,一船的金锭……你我都清楚是多大一笔,你将所有的全都填进去,才补上了当年挪用的数。” “你借着赈灾,让沧浪山洪氏帮你套出了那么多银钱,都哪里去了?” 韩时宴说着,冲着姜太师摇了摇头,“当年中宫同苏贵妃斗得昏天暗地,姜大郎赌钱若是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李太保没有理由没有听到风声,且放过这个重创敌人的机会。” “换句话说,敢要勾着姜大郎赌那么大的人,不可能不是别有用心。” 要么是有富商想要走姜太师的门路,故意做局引姜大郎上钩,然后做交换,钱不用赔,一笔勾销。 要么是政敌所为,想要用姜大郎拉太师下马,人家要命不要钱。 姜太师没有说话,看向韩时宴的神色复杂又深沉。 半晌他摇了摇头,“韩御史未免想得太多了。我那大子不争气,抢了身边长随的心上人做妾。那长随怀恨在心,勾着他去赌,他这个人心志不坚,确实是输了一大笔钱。” “我府中银钱,早就散尽,为此还害得我第五子小小年纪丢了性命。”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府中当时确实是还不上那笔钱,只好铤而走险。” “还钱之后,我就将那小厮还有我大儿子房中的那个妾室一起发卖出去了。多余的那些运回了汴京,给几个儿子娶妻用了。要娶门当户对的姑娘,没有聘礼怎么可以?” “嫡出庶出的女儿,要嫁去好人家,没有丰厚的嫁妆,又岂是能成?” “钱就是这样用掉了。” 韩时宴面不改色,又摇了摇头。 “姜大郎明显不知晓李铭方同姜四郎会大义灭亲,他咆哮公堂之时感情真挚,不是演的。毕竟他没有那般好本事。他不知道你为姜家留一条退路的打算。” “你这个打算,必须有官家在场才可以,不然的话以王一和的性情,绝对不会被你一句断绝关系糊弄过去。” 若是口里头说断绝关系便可以避免家族连坐,那还不乱套了。 一没有开祠堂在族谱上删掉姓名,二没有在官府备案……姜四郎还是姜家人,甚至李铭方没有接到休书,那就还是姜家妇。若不是有官家赦免,王一和依照大雍律法应该将他们下大狱。 “姜大郎离开姜府进宫请官家,同顾甚微还有吴江押送你来开封府是同时的。而我们刚开始审案,官家便来了。姜大郎有何脸面,请得鲜少出宫的官家即刻出宫?”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宫门都已经落了锁。你是怎么笃定官家一定会出来的?” “又如何笃定官家会同意你的谋算?” 姜太师抿着嘴唇,静静地看着韩时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半晌他方才红着眼睛说道,“老夫突然想到,在韩御史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是个一心为名,凡事都要刨根问底,论个是非黑白对错的好官。” “那时候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到老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他说着,有些颓废地摇了摇头,“我知晓你在怀疑什么。” “我同官家君臣几十载,君臣之间多少有些情谊在,且官家老了,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心地软,尤其是对我们这种老臣心肠软。我就是仗着这一点方才一搏。” “关于案子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并没有什么隐藏的地方。” “我总归不能盗取官家的银子,然后又交给官家……” 韩时宴没有停顿,直接纠正道,“你盗取的是大雍的银子,不是官家的银子。大雍的银子放在国库里,官家的银子放在私库中,不可混为一谈。” 姜太师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 “韩御史还是莫要钻牛角尖了。比起这个,老夫劝你还是盯着皇城使张春庭为好。越王勾践卧薪藏胆以灭吴,韩信忍受胯下之辱终出人头地……” “张春庭从前遭受过那么多羞辱,又岂会对官家有什么孺慕之情呢?” “太子是他的亲兄长,他都可以毫不留情斩杀……他能杀兄,又岂知不会弑父杀弟!” “太子过后,官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已经老了,而二皇子尚且年幼……张春庭如今却是当打之年……” 姜太师说着,站起身来,他走到牢门边,靠近了韩时宴。 “老夫是做了许多错事,但是老夫也确实是心系大雍,不敢有半分松懈……早前他要为顾右年洗冤,还有所顾忌,如今案子已经了结,根本就没有可以钳制住他的了。” 韩时宴若有所思的听着,却是摇了摇头。 “这些话,想必太师早就同官家说过了。张春庭尚未有谋逆之举,太师便已经直接判了他死刑。像太师这样想法的人,在这个汴京城里,在这个庙堂之上,又有多少人呢?” 想要他铲除异己的时候,让他做最肮脏最锋利的剑。 等到用不着他了,又开始嫌弃这把剑太过骇人。天底下哪里有这般没有道理的道理。 “太师同我说这些,无非是想要通过我,让顾甚微来当钳制张春庭的锁。” “就像是你利用李铭方来钳制顾甚微一样。” “太师怎么不同韩某说,张春庭斩杀兄长,本来就是你们因为忌惮提前给他套上的锁?若非如此,你们今日又这般义正言辞的找到攻讦他的点呢?” 他不喜欢党争,不喜欢弄权,不代表他不会不懂,他只是志不在此。
第422章 魏长命发达了 “你为何忌惮于他?” “张春庭未上族谱并非赵姓,如此为何,太师不是再清楚不过么?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忌惮他?” 天下人皆知张春庭是个美貌又凶残的宦官。 没有人会这般宣扬自己,更没有人会扒掉皇城使的衣衫验看,是以这“人尽皆知”又岂能不是有心人做出的文章?这般想着,韩时宴都要对那位表兄兼舅兄说上一句,真惨! 命运好似对他格外的不公平,这汴京城从来都不是他的家乡,不过是个虎穴狼窝罢了。 姜太师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韩时宴给看穿了。 他抓着那监牢的木栅栏,苦笑出声。 “若我儿有韩御史的十分之一,该有多好。” “世人皆道韩敬彦有治世之才,日后可为国相。可如今看来,韩御史尤胜之。” “你叫老夫如何不忌惮他?赵氏阖族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张春庭却是顾右年的徒弟!顾甚微十三岁便可以一当百,张春庭于我大雍皇族那便是群羊当中生出了猛虎!兔子头上盘旋着雄鹰……” “麻绳只能束住游蛇,又如何可捆住参天巨蟒?” “他砍翻皇族有如切瓜,你叫老夫如何不忌惮?” 韩时宴默然。 他想了想他那朝着他扔一个茶盏要喘三喘的舅父,再想了想那个瞧见他吓得抱住亲娘裤脚不敢探头的未来太子表弟……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懂了姜太师的焦虑。 “太师派李畅行刺官家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才是虎豹财狼么?” 小老儿当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您当然没有想过,即便谋逆了,你也认为自己是忠君爱民的贤臣。始皇帝统一了度量衡,太师量人与量己,怎地还用不同的尺呢?” 韩时宴说着,并不再想要同姜太师说下去。 他心中明白,这老贼根本就不会透露任何关于那些钱财的线索,他只想要给在这里不停的给他暗示,这是他身为太师使了一辈子的手段。 只可惜,这东西用到他身上根本就是无用功。 他韩时宴出了名的头铁,九头牛都拉不动他,更何况是个害死顾甚微父亲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儿。 他想着,不管姜太师的呼喊,径直地朝着地牢的门口走去。 越是走,那步履越是轻快! 顾甚微就在上头等着他,他们方才表明了心意,今日应该是放爆竹散喜糖的一天的。 那守在门前的狱卒只觉得眼睛一花,他还没有来得及寒暄,就瞧见韩时宴已经飞冲了出去。 开封府地牢前头的桃花树这会儿已经生了毛桃儿,绿油油的上头挂着水珠。树梢上几个见日头的多的,提前红了尖儿,叫那天上的飞鸟啃掉了一半,不知道哪日便会掉落下来。 顾甚微站在树下背对着他,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耳朵像是被洗过了一般,那鸟叫蝉鸣仿佛一下子全都冒出来了。 韩时宴觉得,就在他跨过那地牢大门瞧见顾甚微的一瞬间。 汴京好似一下子由春入了夏。 一如他那颗由温暖变得炙热的心。 “顾亲事!” 韩时宴小跑了几步,到顾甚微近前时又脚步从容起来,他挺起了胸膛,轻轻地唤了一声。 顾甚微闻声回过头来,“我让长观先送姜四郎回桑子巷了。” 韩时宴点了点头,在看到顾甚微孤身一人的时候,他便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 “那我们一起去看宅院吧,离这里不远,走走就到了。路过万家的馒头铺子,还能吃上几个填饱肚子。” 顾甚微打量了他一番,韩时宴这会儿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病人了。 “行。” 若是没有姜四郎这个插曲,他们本来也就是要去看宅院的。 顾甚微倒是想问韩时宴关于那账册的事情,可一想到若是问了,那韩时宴岂不是要发现今日早晨她偷偷去探病之事,顿时又觉得脚指头都能抠出一口鱼塘来。 韩时宴知晓了,还不打蛇上棍,尾巴直接翘到南天门上头去! 可若是不问,又心痒难耐。 她正纠结着,就听到韩时宴低声说道,“我看那账册,感觉数目有些不对劲,怀疑姜太师将其中一部分金银献给了官家,正是因为有这个把柄在手,所以即便姜太师在派李畅行刺官家之后。” “官家还愿意给他留下姜四郎这条血脉。” “只不过他不肯承认,而且这个猜测,应该是很难查验了。” “我方才就是问这个问题,所以多留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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