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被“赔钱”两个字镇住了,反应了一会儿她的话,半懂不懂地点头。 她只知道姐姐一年之中有好几个月都会出门考试,每次考完试都会带银子回来,家里的用度就有着落了。 “还有什么不能告诉姐夫的吗?” 真不愧是她聪明的好妹妹! 江蓠道:“不要把书架最里面那几本书给他瞧见。” 那些是历年科举程文集,每年春闱放榜后,朝廷都会派人撰写答案,或选录进士的文章,给考生当范例。这样的东西出现在闺阁小姐的书架上,简直太奇怪了。 “包在我身上!”阿芷擦擦眼泪,拉着她去门口。 门一开,这小姑娘便对楚青崖道:“姐夫,刚才是我不对,想写几个字糊弄过去,姐姐已经跟我讲过道理了。你来得正好,给我讲讲堂兄们做的诗吧,是我从江府的私塾里抄来的。” 江蓠笑道:“夫君,我这妹妹挺缠人的,劳烦你了,我去同娘亲说会话。” 楚青崖看着这一大一小,心底泛起疑惑,面上波澜不惊:“你去吧。” 江蓠暗自舒了口气,去了母亲房里。 短短三日,燕拂羽又瘦了一圈,气色倒好,拉着她东问西问,可看在江蓠眼里,就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更不敢与她提代考闯祸之事。 母亲知道她在做什么营生,当初若不是江家把她们母女二人逼得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进桂堂,七岁就替财主家的儿子考秀才。当今这世道,读过书的女子想要以此谋生,不知有多难,若是不读书,倒能腆着脸去卖艺卖身,小时做丫鬟,大了当姨娘;读了书,便晓得了圣人教训,“贫贱不能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之句记在心中,每每要向荣华富贵迈出那一步时,都会替自己觉得不值。 燕拂羽早年全家被抄,没入教坊,没有选择,她不想让女儿的命跟她一样,江蓠自小决定要做什么,作为母亲是不会阻拦的,只会让她想清楚。 嫁给楚青崖,江蓠只想了短短一刹,可她想清楚了,要保全一家三口,这是成本最低、最可行的方法。 她要让这件事获得最好的结果,争取一切可为她所用的人。 母女俩说了会儿体己话,燕拂羽揭开床边竹筐的罩布,“阿蓠,这些是你让我做的荷包,你看行不行?” 江蓠拿出一只荷包,愁眉苦脸,“娘,我不是叫你做粗糙一点吗,你绣的也太好看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做的,而且也太多了。” 袋子里有鸳鸯、荷花、并蒂莲的小荷包,五颜六色,巴掌大小,可以挂在腰间。 燕拂羽语重心长:“从提亲那日起,我和嬷嬷统共给你绣了三十个,还有二十二个没做。阿蓠,你现在是一品大员的正室夫人,回京是要受陛下诰封的,平日不用自己做针线,这荷包你只捡好日子送他,一年送一个,管到七十岁,阿芷在里面写了数字。你方才拿的是十年后的荷包,所以要精致些,筐底都是糙的,这几年先拿这些送。” 江蓠拆开一看,果然用纸片写着“三十七”。 她抱住母亲,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不要你说什么十年后,娘,我害怕……” 燕拂羽轻轻一叹,抚着她的背,“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非人力可改。我瞧楚大人是个能过日子的,进了咱家门不摆架子,对小孩儿也耐心,外头传他是个冷面煞神,可见传得过了。他年纪轻,若不威严些,哪里镇得住手底下千百号人?这样是对的。” 江蓠哼了一声,闷闷地说:“你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他还是你好友的儿子。” 燕拂羽笑道:“你不喜欢他这样?” 江蓠心说,他怎么样她都不喜欢! 谁叫他初次见面就掐她脖子,她最讨厌陌生人碰她。 她喜欢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的君子,才不喜欢冷若冰霜的雪人。 可她还是乖乖地对母亲说:“一般吧。” 憋了一会儿,又道:“他,他也太性急了,力气还重,第二天都起不来,今日也闹得出门晚了,他非说来得及来得及,鬼话!连衣裳也不让人好好穿。” 楚青崖刚牵着阿芷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一句抱怨。 “喂,你打我姐姐了?”阿芷抬起脸,警惕地问。 “……我没打她。”楚青崖把她一抱,快步走远,耳根微红。 “不是要进去给娘念我刚作的诗吗?” “你姐姐在和她说重要的事。” “难道是在商量带我去京城?” 楚青崖看着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忽然觉得让她住进尚书府,有点不适合。 ……或许会教坏孩子。 过了申时,江蓠便随楚青崖离开家,阿芷依依不舍地拽着她的裙角。 “姐夫说他对你很好,要是他骗我,你就跟我说啊,我长大了给你报仇。” “嗯,好呀。”江蓠亲了亲她的小脸。 马车上,楚青崖一言不发,望着帘外的街巷,走了一半路程才道:“我去田家,你先回府。” 还没说通死者家人吗? 他连续三天去田老太爷府上要求开棺,前两日都被拒绝,今天还要去碰钉子。江蓠这几天想通了,到时候放榜,田安国的名字在上头,知州大人宴请举人时必定会发现此人已死,也要验明真身,不如她跟在楚青崖后头,探听一下他对桂堂到底了解到何种程度。 “夫君,我想跟你一同去。”她想了个充分的理由,“你前两天都没说动田家,或许是态度太严厉了,我听你说,田家最反对开棺的就是田安国的夫人,和我岁数相仿,我试着劝劝她,指不定能行呢?” 出乎意料,楚青崖并未反对,只道:“我来此三天,是做给城中百姓看的,官府行事必须体谅民情。既然夫人想一显身手,那本官便偷个清闲了,便是说不动也没关系,今天过后,田家再怎样推脱也不管用。” ……怎么成她大显身手了?她只想旁观看戏啊! 皇粮这么容易吃吗? 见她有点懵,楚青崖又道:“家长里短最耗精神,夫人回去得早早歇息,不然我性急,力气又大,半夜把夫人叫醒云雨一番,明早又起不来了,吵着要回娘家。” 江蓠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居然偷听! 她装作听不懂,回归正题,“夫君,你去田家到底所为何事?” “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花钱调换号舍并托人代考,考前暴毙身亡,代笔不知情,依旧替他考完。我身为提调,要查出他请的是何人,花了多少银两,又是何人引他走歪路。” 楚青崖注视着她,“夫人就一点都不好奇吗?我去了两日,今日才开口问我。” 作为那个倒霉的代笔,江蓠此刻真是六神无主。 她对田家干的勾当门儿清,确实忘了表现出好奇,只得胡诌:“夫君归来心情并不好,我便不问了,免得惹你不快。你查科场舞弊,为何要开棺?我还当他是被人谋害了。” “也未必不是死于非命。”楚青崖淡淡道。 田家在城南,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户,丝绸铺独占一条马镫街。 此时这条街萧条冷落,行人稀疏,已看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车轱辘压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难道田家死了人,就不做生意了?” 车在田府大门前停下,楚青崖扶她下车,“我来此处,第一天街上人就散了。” 江蓠立刻懂了。 前日他是带着官兵大摇大摆地来的。 田府死人,本是私事,就算富得流油,又怎能劳动朝廷重臣在新婚假期内亲自查访?生意人消息最灵敏,看这光景就觉得田少爷死得不正常,指不定是牵涉到什么大案子,近期便不和田家做买卖。 楚青崖这招是一石二鸟,用官职来震慑街邻,让百姓们对田府生疑,三顾茅庐不硬来,又做足了父母官体恤下民的风度。 是谓恩威并施,礼数周全。 这狗官果然是官场上混了十年的老油条……江蓠暗想。 她跟在楚青崖身后进府,他换了公服,绯袍一穿,乌纱一戴,再跨入门槛往那儿一站,端的是龙章凤姿,瑶阶生树,通身都是高不可攀的清贵威仪,照壁前霎时黑压压跪了一群人,都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阁老”。 霍,这排场。 江蓠敏锐地察觉到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看来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仿佛觉得人家把他给喊老了。 ……但若是叫他“小阁老”,又未免显得轻慢。 所以他喜欢别人唤他什么呢? ---- 夫人:吓死了呜呜
第10章 骂檀郎 江蓠这厢瞎想一通,楚青崖已携过她的手,来到胡子花白的田老太爷面前,淡声道:“今日本官还是为开棺而来,拙荆听说少夫人悲痛欲绝,想来宽慰宽慰,以致哀情。” 一个头戴白花的少妇被丫鬟从人堆里搀出来,额头上赫然一块新撞的淤青,哭哭啼啼地挥着白手绢:“不能开呀,不能开呀,相公尸骨未寒,惊扰他魂魄,就不得往生了……” 楚青崖看向身侧,把江蓠轻轻一推,“去吧。” 江蓠想瞪他,好容易忍住了,一把攥住田少夫人的手绢儿,搂着她往堂屋后走去:“妹妹节哀,这头上怎生撞成这样,可怜见的……”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圃后,楚青崖收回视线,不等田家众人开口,便带着两排侍卫走上台阶,迳直在主屋撩袍座下,将桌上一只玉瓷葫芦瓶儿往地下一掷,砸个粉碎。 “来人,给老太爷看座!” 立刻有侍卫将田老太爷按在椅子上,砰地一声关上屋门,把其余人都拦在外面。 “这、这是何故啊?楚大人,您怎么把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当成犯人审问?”田老太爷看这架势,先怯了几分,战战兢兢地问。 “本官前两日以礼相待,以为你田家上下总有个识大体的,竟是想岔了,指望你们这群刁民不打自招。田守中,你且看看这份诉状!” 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到他面前。 田老太爷一听“诉状”二字,吓了一跳,用拐杖咚咚地敲着地砖:“大人呐,我今年七十二了,两眼昏花,认不得字。我本本分分做了一辈子生意,时常有外人眼红家产,还望大人明察。” 楚青崖冷冷道:“本官亲自念给你听。玄英,拿上来。” 侍卫将那张纸递上去,他抖了一抖,纸张哗哗作响,沉肃的声音响彻大厅,字字清晰: “豫昌省长阳府永州,茂县九都青山铺,至县衙二十一里。民户王氏子严年十六,秀才,在身无疾,今状告永州丝绸田家乡试舞弊。田守中将银五十两贿赂贡院官吏调换号舍,另高价向城东王氏当铺寻得代笔,替其孙田安国考试。田家胆大包天,视国法为无物,下欺生员,上瞒天子,伏乞有司治其大罪,肃清科场之风。谨状,建丰元年九月初一,王某押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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