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湛听到此处,眉头一皱。 江蓠捏了把汗,幸亏他脾气好,换个人眼下就要掀桌子了。 秋月继续说:“起先是埋在宅子里,后来里头下人散了,薛家也不管了,宅子被拆,新建了药铺,棺材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 “彩袖姑姑知道吗?” “难说。” 江蓠从薛湛给的锦囊里抓了五枚金叶子,两枚给她,“此事对江家极重要,请姑姑保守秘密。剩下三枚是给彩袖姑姑的,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拜托了。” 秋月为难,“我都收了你的玉镯子,再多拿就生疏了,这两枚你们收着,做生意也不容易。” 薛湛看二人拉拉扯扯,一个使劲塞钱,一个摆手推拒,就和打架似的,着实滑稽,他不好说什么,只轻微地摇头。 江蓠到底年轻力壮,最终把金叶子塞到了对方的荷包里,秋月无法,只得发了个重誓,承诺绝不将今天的事说出去,然后拿着钱出去找人了。 “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不要乱走,就在这里同你兄长待着,我马上就回来。” 门带上,江蓠舒了口气,笑吟吟地对薛湛道:“说谎不难吧?” 薛湛叹为观止,“佩服。”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你把面具摘了,让那花魁看一眼,等你进了闺房,让她去找彩袖问。这样只用一盏茶,连钱都不用花!” 薛湛望着她不语。 江蓠明白说过了头,心虚道:“我开个玩笑而已。” “都是可怜人,怎么好不给钱。”他说,“等秋月回来,你把我这钱袋给她吧。我看她性子宽和,穿戴也朴素,在这里大约过得不如意。” 江蓠闻言慨叹:“性子太好,活在世上受人欺负,我娘就是这样。” 又补充:“像你这样的另当别论,没人敢让你伤心,讨好你还来不及。” 薛湛笑了笑,没说话。 屋里静了一刻,他拿起桌上的瓷杯,在手中转了一圈,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终究还是抬眸直视她,低声道: “有件事,之前你说想编书……” 话未说完,门就开了。 秋月踏进屋里,抹去头上汗水:“一出去就碰上彩袖了,她说顾娘子葬在桑芦庵,地方还是她请风水先生看的,没想到她也不是那么势利。” 此时窗外“咚”地响起一声梆子,正是一更天。 苍穹漆黑,地面灯火通明,车轮轧过石板路,惊起几只归巢的夜鸟。 桑芦庵在盛京城南,是全城四十多处寺院庵堂里一座香火冷清的尼姑庵,坐车从白云居赶到这里,需走三里地,过了南市东面的玉带桥就是。 春夜凉如水,星光射如霰,河畔的草地铺了层清霜。晚风吹得江蓠打了个喷嚏,裹紧披风举高灯笼,隐约可看见前方禅房的轮廓,尼姑们睡得早,这个时辰都安寝了,院内没有亮灯。 等了一炷香,薛湛带来掘墓的人到齐了,共有八个,负责念经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手执拂尘,腰悬玉剑,看起来仙风道骨,也不知怎么被他从丹房里薅出来干这种勾当。其余就是仵作和靖武侯府的便装侍卫,拖着大包小包的祭品、验尸器具,手握铁铲,还有人带着信鸽,形容十分干练。 薛湛同众人吩咐几句,向江蓠介绍:“这是我一个学生的叔公,在江东蟠龙观里修道,精于道法,此前我向他请教过暗道里的机关。” 江蓠已是第二次听他提及学生的关系,频频点头:“当老师就是好,能认识这么多神仙。” 而后也对老道士恭恭敬敬地行礼。 道士看她一眼,“给这位夫人道喜了。” “什么喜?”她大惊失色,下意识摸上自己肚子。 道士没应,轻点足尖,纵身一跃飞入院墙。 江蓠被他说得战战兢兢,忽然想到月事刚走,松了口气。 ……吓死她了。 等楚青崖回来,一定赶他去书房睡。 桑芦庵占着一个土坡,有六间禅房,半亩菜园,一片临河的竹林。因此处供奉地藏王菩萨,竹林里葬着城中穷苦百姓的遗体,都是些鳏寡孤独、妓女戏子之属,尼姑们收几个丧葬钱,平日念经超度亡灵。 老道士进了竹林,拿着罗盘四处看,拂尘指向最深处一座坟冢,“风水不错,能旺子孙。你们都来磕头,待我念一段经文,做了定灵法,就可掘墓开棺了。” 高人都说风水好,看来彩袖对顾清商挺讲情义。 江蓠走近,和众人一起跪在带来的草席上三叩首,心中默念“对不住”。那坟头立着一块石碑,简单地刻着“顾氏之墓,元凤十六年三月初九”,应是白云居故旧给她立的,楚青崖没有新立。 说来也巧,磕完头站起身时,一阵阴风蓦然刮过,墨云翻卷,将天上星光遮住,竹林飒飒作响,好似有孤魂野鬼游荡其间,发出号哭之音。 江蓠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咬住嘴唇,不安地望向四周,薛湛知道她害怕,将剑递出去半截,轻声安慰: “你拿着它吧。” 她强撑着摇头,“鬼魂又不怕剑。咱们不是盗墓的,是有求于她。我在帮我夫君查案,她作母亲的若在天有灵,会帮着我们。” 饶是如此说,府卫几铲子下去时,她还是打了个寒颤。 一回生二回熟,他们挖起土来格外迅速,不一会儿棺材就从土里现了身。灯笼的幽光下,镇魂钉被撬起,一股陈腐的气味飘了出来。 “小侯爷,这钉子以前被撬过。” 薛湛上前,蹲下身借光细看,铁钉生了锈,木头上打的孔洞比钉身大一圈,有磨损的痕迹。不知为何,棺材右侧裂了一条缝,他戴上手套摸了摸,木质轻软,不是常用作棺材的木料,磕磕碰碰很容易坏。 二十六年过去,棺材里陪葬的衣物都腐化成泥,一具白森森的骨骼躺在其中,双手交叠于腹部,口、胸、腹的位置放有玉片,此外就是些钗环首饰,只有金的还保留着形状。 江蓠第一次见到尸骨,捂着鼻子从薛湛身后探头看,目光搜寻一圈,问他:“你可看见金铃铛了?” “没有此物。” “我们走时,秋月姑姑说那铃铛是她的爱物,有放进去陪葬的呀。”她不解。 两人站起身,听那仵作唤道:“小侯爷,可否把骨头捡出来验?” 夜上二更,风止人静。 桑芦庵南面的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更夫敲着梆子路过后,墙头冒出一个脑袋,张望几回,猫一般跳下地,招手示意后面的兄弟跟出来。 掘墓的一干人打道回府,江蓠被轻云抱着,又享受了一回轻功的好处,瞬息之间便从庵里到了庵外,双脚落地,心却因方才仵作的话悬着。 “令仪,真是多谢你了,你还要去暗道里守着,赶紧歇一歇吧。” 薛湛面色凝重,“怕是想睡也睡不着。你上车,我叫他们送你回府。” 江蓠道:“我想回国子监——” 她话音一停,只听远处马蹄声如雷动,在无边夜色里滚滚而来,几人朝开阳大街翘首望去,皆心生讶异。 什么人敢深夜在京城纵马? 一名府卫翻上对面茶铺的屋檐,向亮处凝目远眺,百来个南城兵马司的士兵从城门奔来,指挥使骑在马上,手持火把,与一名黑衣侍卫并行,后头跟着四个骑兵,高举黄伞青扇和清道旗,引着一辆青盖马车。 这马车与声势浩大的出行仪仗相比,就要简朴多了,车轱辘滚成了风火轮,弹指间就从城墙下飞驰过来,闹出好大动静。大街两侧还未收摊的小贩互相私语起来,那指挥使一边甩鞭一边喝道: “楚阁老返京,尔等闲人不要看热闹!” 他不喊倒好,这一喊,街道两侧的民户纷纷推窗,都要来瞧个新鲜,对街上指指点点。那粗大的嗓门隔着一条巷子飘到江蓠耳朵里,她眼珠子快掉出来—— 这狗官吃错药了?! 大晚上发什么疯?不怕御史参他一本吗? 往前跑了两步,又想起他从未这般引人注目过,平日去上朝都没这么大的阵仗。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应当在作妖。 那名在墙头探视的府卫道:“北面有夜市,他们绕道往东了,应是要走慧光寺街。” 往东…… 江蓠登上马车,“有劳小哥沿这条路往北走,抄近道走到那些人前头。” 又回头道:“令仪,你这边如需我帮忙,就差人说一声。” 薛湛伸手虚扶一把,目送她上了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尾,才收回视线,望向东边慧光寺的九层佛塔,塔顶明珠在夜空中熠熠生辉。 “小侯爷福运已是人间至盛,再多一分,恐夺了子孙的运。贫道在禾陵驿曾与这位夫人有一面之缘,当日她同夫君出行,就跟在我们车子后面,场面很是喜庆。”老道士在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句。 薛湛想问他,话到嘴边又觉可笑,便作罢了,放这老道士回他的洞府修炼成精去,而后命侍卫分成两批,一批去万兴玉器铺,一批跟自己去慧光寺。 那厢江蓠的马车风驰电掣,绕过夜市,跑到了南城通往北城必经的岔路口,虽是亥时,街边生意仍然红火,妓院的嬉闹声从花窗洞里漏出,伴随着犬吠猫叫。 江蓠向侧后方看,一群黑压压的官兵果然从东边来了,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环顾四面,情急之下突生一计,唤车夫: “劳烦走到那家妓院门口,等我下车你们就回去,我要办事。” 这光景,她也不能大喊一声“狗官哪里走”,待队首的黑衣侍卫离得近了,她推开窗子,从袖中扯出一条花手绢挥来舞去,深吸口气,清了清嗓子,放声高叫道: “大爷,进来玩啊——” 那清道的黑衣侍卫在马背上一僵,循声望来,表情顿时精彩至极,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刚要开口训斥,被他拦下,竖起一根指头挡在嘴唇前,另一只手指指后面。 江蓠又喊了第二声:“大爷,三两包夜,妙不可言——” 狗耳朵果然没让她失望,几丈外的马车“唰”地掀起帘子,探出一个头来,戴着乌纱帽,脸黑成了锅底,抬手指着她: “玄英,把那脑袋被驴踢了死皮赖脸寡廉鲜耻污言秽语的民妇给本官押上来!本官治不死她!” 对面驾车的车夫配着七星刀,不是薛家的府卫,又是何人? 黑衣侍卫唱了个喏,上前抓人,装作素不相识,押着跳下车的江蓠走来,还贴心地用手绢给她蒙着脸。 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拱手告罪:“某等治城无方,民妇无知惊扰阁老,该死该死。” 玄英看这老兄一路上吆喝得尽心尽力,替他解围:“前面就是北城了,您带大伙儿回去歇息吧,改日请您吃酒,这胆敢犯上的民妇就交给我们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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