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池姑娘当真一去不回,彼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带玉央回春秋谷,二是送他去临安武威候府,请小师妹收留。可这孩子虽病弱多灾,却是极为聪颖早慧,我私心里更想将他带在身边,收他为徒,教他医术。可惜后来因我疏忽而发生了一件意外,叫我抱憾终身,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听救必应语气沉痛,裴昀亦有不祥预感,不禁问道:“发生了何事?” “十多年前蜀中有个臭名昭著的邪/教,唤作阴诡教,教主练就一门邪功,以童男童女,开膛破肚,生食心肝。彼时偶遇阴诡教众在乡间偷拐孩童,我少壮气盛,不自量力,欲救人未果,反倒一个不慎,叫玉央被阴诡教掳了去,我辜负了池姑娘的嘱托,我对不住他母子两个......” 隔世经年提起旧事,救必应已至不惑之年,却仍是眼角泛红,愧疚万分。他心慈手软,行医半生,活人无数,问心有愧之事寥寥无几,而这一桩,却是说什么也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阴诡教行事鬼祟,狡兔三窟,当年有许多正道豪杰欲将其铲除,却都没能找到总舵老巢。此后救必应每每听闻某地出现阴诡教作乱的消息,便要放下手中一切赶去查探,可终是没能再寻回人。 “我本以为这孩子已遭不幸,然而直到许多年后,燕京重逢,他竟摇身一变成了王府世子,造化弄人,原来他的生父正是大燕国靖南王颜泰临。我不知他如何活下来的,对于阴诡教往事,他只字不提。但多年未见,他不仅习了上乘功夫,身上的热毒也被压制了。原是他拜了一位师父,那人教了他一门阴寒内功,体内至阴至寒的真气与热毒相抗,以毒攻毒,才叫他不必再受热毒折磨。” 救必应眉头紧皱道:“人体阴阳相调,或弱或强,怎能一成不变?为求寒热二毒持衡,他那师父又教了他一部道家功法《清净无为功》,叫他绝七情断六欲,连喜怒哀乐也统统抛弃,以求心如止水,修身养性。然而俗世凡人,怎能断情绝爱,无悲无喜?此乃逆天而行,七情六欲非但不能消除,只是强自压抑罢了,而他若一旦动情动欲,心念纷乱,体内阴阳二气失衡,寒热相搏,便会立即遭到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五脏六腑皆损,如此下去,他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 裴昀一惊:“已到了这般地步?” 她料想他旧疾顽固,却未料到如此严峻。 “本来有我在旁,虽不能令他长命百岁,但也会尽可能叫他活得长久一些,可他自己偏偏是个不惜命的。”救必应痛心疾首道,“擅动情爱,心绪大乱,破了功禁,致使内力反噬,而后又三番两次受伤,将体内阴阳平衡彻底打乱了。” 裴昀听罢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没有言语。 自相遇初时,到如今不过一年有余,他的身子越来越糟糕。他为谁动情动念,又为谁喜怒悲欢?这个答案,世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今,他还可有救?”她低声问道。 “之前池姑娘所搜罗的仙草一直在我手里保管,加之这些年断断续续所得,迄今为止,那九大仙草已有其六,只差金银石斛、千年赤灵芝与一品金珠这三样。未得全部仙草,便不能一举祛除他体内顽疾,不过若再多一样,七种仙草在手,我可冒险一试,或许能将他体内毒素暂时压制。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等他身体恢复过来才能用药。” 救必应微微一叹,“眼下他寒毒反噬,热毒复发,外伤未愈,高烧不退,我已尽力而为,能否熬过今夜,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 夜深如墨,风凉似水。天幕沉沉,无星无月,房中唯有一灯如豆,昏昏暗暗,静谧无声。 裴昀推门而入之时,穿堂风过,将窗子顶开,刹那间帷幔垂纱飞舞,烛火灯光摇曳,衬得床上那浅浅起伏的身影愈发颤抖了起来。 她连忙回手掩上门扉,又将窗扇紧闭。 而后她走到床畔,掀开床幔,缓缓坐了下来。 昏暗灯光映照在颜玉央的面庞,他双目紧闭,半昏半睡,因服了药,发了汗,故而苍白面色难得浮起半分薄红,使得肤色近乎通透,如胭脂美玉,又如掌心霜雪,泠泠易逝,好似一旦握紧,便碎了。 鬓发湿漉贴在他的颈间,泛着潮气的中衣微敞,露出胸前伤处包扎的层层白布,散发着浓郁药气。他眉峰深颦,呼吸剧烈起伏,似乎昏迷中也极为难捱,极不安稳。 雪岭二佛、杜衡之流都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诺大个庭院一片寂静如死,仆从婢女半个影子也不见。 这人向来前呼后拥,派头十足,可真正衣食起居却又从不允近身,如今病成这个模样,连个跟前伺候的人都没有。 裴昀定定望了床上人半晌,身手拉过锦被盖在他身上,起身出了门。 待打了温水回返后,她再次回到床边,用布巾浸了水,擦拭着他脸上颈间半冷半热的汗。她没做过照顾人的活计,只能尽量手下力道放得轻缓,可他不知为何,偏偏一味扭头躲闪。 她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手下一个用力,将他的脸扳正了过来,他无力挣扎了几下,喉中含糊唤着什么。 裴昀起初并未在意,如此反覆几次过后,他终于用尽为数不多的力气喊出了微弱声音来,那个字眼是: “娘——” 裴昀动作一僵,欲收手,却是被他一把握住,那掌心滚烫的热意,烫得她心头也跟着一颤。 “...娘......” 她想起四师伯之前所说的话—— 这孩子命格同昀儿你一般是四废荒芜,俗世缘浅,且更是孤星入命,绝亲绝友,他自幼被病痛折磨,又四处颠沛流离,尝遍人间百态世事之苦,故而偏执冷漠,凉薄无情。 此时此刻,这从来冷漠无情人,虚弱昏迷在床,没有旁的祈求,没有旁的话语,口中反反覆覆只唤着一个字,像是刚刚牙牙学语懵懂世事的孩子,他来到世上,学会的第一个字便是: “娘...娘......” “别扔下我一个人......” 遥想当年骤失双亲之际,裴昀何尝不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枕畔?每每伤病濒死关头,她脑海中浮现的又何尝不是娘亲与师公的音容笑貌? 众生皆苦,物伤其类。 她反握住他的手,坐在床边他近前,俯身用脸颊轻蹭他的额头,用几不可查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她不会扔下你的。” “睡吧。” “醒来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生离死别无穷矣,捱过去,便过了。
第104章 第五十一章 颜玉央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是回忆,是希翼,是奢求,是无谓的幻象,而他对人世从来没有任何期待任何怀恋。故而他的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濒死之际一切绝望与恐惧。 生如炼炉,日夜煎熬,他不过行尸走肉一具,活与不活,又有何区别? 沉浸在漫长无垠的黑暗中,魂灵不知游荡了多久,他被清晨叽叽喳喳的清脆鸟鸣唤醒,重回人间。 费劲全身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睑,他呆滞半晌,才恍惚忆起今夕何夕。 知觉慢慢回拢,昨夜忽而如坠冰窖,如置火海的痛楚已大为缓和,内伤外患残留着麻木的钝意,浑身乏力虚脱,应是发过汗,可衣衫被褥却是意外的干爽。他口干舌燥,喉中艰涩,刚动了动手臂,依稀感觉到上面传来微微重意,勉强偏头望去,藉着蒙昧晨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之人,蓦然撞入眼帘。 裴昀跪坐在脚踏上,上半身趴伏在床沿,头轻轻枕在他手背上,不知已睡了多久。 颜玉央一时呼吸凝滞,疑心是自己幻梦错觉,欲触碰,却怕惊醒这一场镜花水月,连幻梦错觉也消失无踪,于是只敢缓缓伸指悬浮在她眉间脸颊虚虚描摹,最终停驻在她额角那处微凸的刺面上: 奉敕不杀,刺配崖山 这张脸与初遇之时全然不同,如剥开顽石得见美玉,斑斑污泥出水芙蓉,清艳脱俗,偏又英气俊朗,雌雄莫辨,昔日白马银枪少年英姿,该是何等风流倜傥?无怪乎是声名远播的裴四郎,也无怪乎后来要改头换面才能行走江湖。 这张脸与初遇之时似若相仿,那眉宇间是一如既往的隐忍坚毅,眼底是从未变过的清明赤诚,宁折不屈,玉石俱焚,任富贵威武都不能叫她头颅低下半分,是和亲使接风宴上众目睽睽刺向仇人的那把剑,是青海湖漫长无际水道中握紧他的那只手,是他从碧水寒潭中被救起后睁开眼望见的那双眸。 他清楚记得那个叫阿英的姑娘的模样,可一个人记得太久,却反而模糊,与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合,倒也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现实了。 然而她呢?她还记得昔日种种吗?她愿意记得吗? . 裴昀半梦半醒间,只觉面颊传来些许痒意,缓缓睁开眼,朦胧间见到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 她不知何时从脚踏到了床上,与颜玉央同塌而眠,彼此面对,额头相抵,鼻尖若有若无的触碰,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颊,无一处肌肤相贴,却是无法言说的暧昧。 她方醒,他未眠,四目相对,清楚在眸中望见彼此。 如此耳鬓厮磨,如此同床共枕,仿佛已经历过千百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用手背轻贴他的额头,察觉到高烧已退,又拉过他的手腕用三指切脉,确认他脉象已大为缓和,不禁心中稍松。 他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指尖轻抚过她的耳郭,开口道: “你守了一夜?” 他的嗓音喑哑干涩得仿佛粗砂纸,打磨过这平整静谧的清晨。 她向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冷淡道: “当日临安七夕夜,你也顾看过我,此番我不过还你人情。” 颜玉央手中动作僵在半空,顿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那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你心知肚明。” 裴昀一个翻身跃下地,立在床边三步之外,从怀中掏出一红布包,面无表情道: “我知天书在你手中,但现在赤灵芝在我这里,你我一物换一物,公平交易。” 颜玉央眸中细微光彩几不可查的黯淡了下去,他低垂眼眸,扯了扯嘴角,颇为自嘲: “你一定要和我把帐算得这么清吗?” 裴昀不语,握住灵芝的手紧了紧。 那绘着千年赤灵芝的云中帖是当初他所赠,他一早就将自己的把柄亲手递到了她手中。 她与他之间的人情与人命就是一笔烂帐,根本算不清了。 “可你我之间,除去清仇算怨,又剩下什么?” 到如今算不了也要算,清不尽也要清,再不可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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