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无方虽未收他为徒,最终教了他武功,只因李无方随口道欲北上潜入大燕禁宫一遭,于是颜玉央说,他的亲生父亲乃是大燕王爷,身份尊贵,必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颜玉央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彼时也不过是赌了一把。 当年池琳琅带着他走遍大江南北,唯独对燕京三番四次回避。某年在大同府,路遇燕廷贵族出巡仪仗,百姓莫不避让,可池琳琅却独自前往,藏在暗处,望着那轿辇离去的背影良久,眼中含泪,神色复杂难辨。 历经坎坷的孩子总是敏感而早慧,回去之后,颜玉央问她,轿中之人,是否是他父亲?池琳琅对颜玉央从来不多言语,不多理会,既无关心宠爱,也无管教责骂,可唯有这一次,她狠狠打了他,并将他锁在房中饿了三天三夜,勒令他对生父种种一个字都不准再提。 此事在颜玉央心中记忆犹新,于是若干年后他走投无路之下,在李无方面前赌上了一把,所幸,他赌赢了。 命运自此,地覆天翻。 如此脱口而出,固然是为当做筹码,可心中却未尝没对那素昧谋面的生父存三分侥幸。 他早知当初池琳琅临走时对他的安排,以及救必应对他的打算,然而无论是遥远的临安侯府也好,神秘的蜀中门派也罢,都逃不过寄人篱下,而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够了。 倘若是与他血浓于水的亲人,与他血脉相连的生父,一切会不会所有不同?他能不能有瓦遮头,从此不必再流离失所,不必再飘泊如寄,不必再做血奴做囚徒,猪狗不如,生不如死? 生平第一次,怀着莫大的期待与忐忑,他随李无方冒着纷飞大雪,前往那座燕云之地繁华如织的都城。 可惜,一切事与愿违,注定成空。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要到许久许久以后他才明白,这次赌赢的代价,太大了。 在颜玉央平生所遇为数不多待他有几分善意真心的颜琤战死沙场后,他踏着颜琤的尸骨,取代了颜琤的位子,成为了王府新任世子,颜泰临这才对这从来不上心的庶子勉强有几分另眼相待,将灭匪平乱,招安武林之任交给了他,当做试炼。 他常年病痛缠身,幼时颠沛,少时坎坷,养成了性格隐忍,谋定后动,而历经世事,又练功压抑,致使心性凉薄,无情无欲。两厢加持,自然心狠手辣,城府深沉。 此后数年过去,威逼利诱,恩威并施,他麾下很快招揽了无数江湖高手,出入前呼后拥。北方各大世家门派,要么灭门要么归顺,江湖人对那燕廷世子府闻风丧胆。 玉央成了颜玦,当年流落江湖的孤儿成了王孙贵胄,一切已然今非昔比。 可终有一事,萦绕心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池琳琅多年来生死无踪。 在挣扎许久,煎熬许久之后,他终是派人前往逍遥楼打探了西夏宝藏的消息。 而接下来的故事,便不必多说了。 颜玉央自幼尝遍人世千般苦楚,独身在泥沼中挣扎活命,从不曾被救赎半分,关怀半分,故而他不信天不信命,枉顾人鬼仙妖,蔑视诸天神佛,更不消说吉凶问卜之流。 在他安排好太华山、黄河帮与天下盟种种部署后,即刻截到了李红叶,而后马不停蹄西行出关,等待着计划有条不紊的铺陈开来,他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如当年一般,为破圣地机关,他需要一轻功卓绝之人,却迟迟没寻到合适的人选。池琳琅并不曾教导过他武功,他亦不曾知晓“寒潭印月”其名,只是幼时惊鸿一瞥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直到多年以后的那一天,他在荒村野店二楼围栏,居高临下,望见青衣翻飞,足尖踏雪的身影,恍惚见到了故人。 是偶然间巧合,也是冥冥中注定。 彼时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他遇见了一生一世的劫数。
第106章 第五十三章 如此一段晦暗过往,颜玉央讲得平静无澜,神色冷漠得近乎死寂,仿佛是旁人的故事,旁人的经历,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究竟是他天性凉薄,还是练功后天克制,亦或是,从不曾遇见过半分人间温暖,故而心如坚冰,地冻天寒犹不自知? 裴昀知晓。 正因知晓,于是心中不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触。 她今时今日固然家破人亡,可她从小到大享尽叔伯宠爱,父母疼惜,纵体恤弱小孤苦,却永远也不会知晓自幼无人疼爱的孩子该如何度日,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忆及当初七夕之夜,丰乐楼房顶,他说,至少她曾拥有过,便已比旁人幸运得多。 阴诡教多行不义,早已消散于江湖,当年她初出师门,却是与这□□中人照过面起过冲突的,在那些过往岁月中,她究竟曾与颜玉央有多少次擦肩而过却素未谋面? 无论他当年被带回春秋谷,被送去武威候府,还是被四师伯收为弟子,他们兜兜转转总会遇见,比今时今日强上百倍。可命运弄人,他们偏偏相遇在多年后最错之时,最错之地,国仇家恨如关山南北横亘其间。 倘若人世种种皆有缘法,那么他二人所有的缘分在相遇之前,便已经耗尽了。 “你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了。” 颜玉央开口问道: “当初为何取‘英’字为化名?” 因为倘若没有命运捉弄,这才该是她真正的名字。可裴昀不想告知他个中真相,只淡淡道: “随口一编罢了。” “可我却当了真。” 颜玉央自嘲一笑。 第一面见之时她说她叫阿英,这辈子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阿英,不是什么裴家四郎,什么小裴侯爷,她永远是他的英英。 “当初刺面之时,很疼吗?” 裴昀心中一颤,眼眶酸软,勉强吐出了两个字: “忘了。” 当初北伐大败,裴家问罪,浩劫突如其来,一切地覆天翻,仅剩的她一人,早已被如山的仇恨与愧疚压得喘不过来气,连活下去都已成了奢望,小小黥面之辱又算得了什么? 因她是裴昀,是裴家四郎,刀山火海亦该面不改色,万箭穿心亦该宁死不屈,从来不曾有人在意她疼不疼,从来不曾有人提及她累不累,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已忘记了。 “为何不用药洗去这印痕?”以救必应的医术,如此小事自该举手之劳。 “起初,留此黥字,是为日夜鞭策自己莫忘裴家之仇。”裴昀低声道,“后来,却是我二师伯叫我勿去。” 张月鹿道,如此八个字,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刺在她额头,形如破了她的面相,改了她的命格,既是“奉敕不杀”,那么她的命运自此便与大宋国祚相连,兴许能借帝王之运压制住她红颜薄命也说不定。 “你信命定?” 裴昀摇头轻叹:“我本不信,可有的时候却又容不得我不信。” “但我不信。” 颜玉央定定凝望着眼前之人,一字一顿道: “我不信命中注定,不信善恶有报,今生今世我所求不多,只这一件,千难万险,难于登天,我也偏要勉强!” 裴昀心中一震,扭过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板起脸冷声道: “你到底还有没有旁的可问了?” 如此千载难逢对峙之机,他不问姑苏谢家,不问裴府韩相,不问真假太子,不问谢文翰逍遥楼,却偏生惦记着这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何其任性妄为,何其荒谬可笑! “有!” 颜玉央骤然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近前,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究竟如何,你才愿意留在我身边......”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际,裴昀一惊,毫不犹豫挣扎开来。 颜玉央伤病交加,气虚体弱,如此一动作,已费尽了浑身所有力气,被裴昀轻易挣脱逃离。 “白日做梦!”裴昀横眉冷对,决然道,“你我今生今世绝无可能,你死心罢。” 颜玉央再次跌落回了床榻上,撕心裂肺的咳了半晌,终是顺过气来,苍白的面颊上浮现病态般的红晕。 “为什么?”他赤红双目,哑声问道。 “为什么?”裴昀怒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才罢休?” “北伐之战,裴侯夫妇之死,裴家之灾,我丝毫不曾插手。我奉旨平江湖之乱,所杀之人,也与你没有半分干系,何来国仇?何来家恨?” “就凭你是靖南王之子,是大燕国世子爷,而我是裴家四郎,是大宋武威郡侯!” 裴昀顿了顿,眉梢眼角流露些许苦涩怅然, “这便是所谓命中注定,容不得你我反抗半分。” 然而颜玉央仍是不甘,咬牙道: “你亦杀了颜琤,我也没有让你偿命。” “不错,还有这一笔账。”裴昀点了点头,“所以于公于私,你我各负血债,我恨你是天经地义,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于公于私?那么于情于爱呢?你我之间又算得了什么?” 颜玉央步步紧逼,接连质问: “日月山谷,西海湖畔,生死与共,发生的一切你都忘了吗?大雪纷飞,九华山庄,温泉碧水,你敢说自己没有半分情动?人或醉或醒,总要有三分真情流露,你强嘴硬牙,不露半点口风,骗得过天下之人,骗得过自己的真心吗?” “英英,你要与我清仇算怨,可仇怨之外,欠我的这份情,你要拿什么来还?” “够了!”裴昀忍无可忍打断了他,“莫再唤英英二字!我姓裴名昀,阿英其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颜玉央执拗追问: “回答我。” “没什么可说的!”裴昀拒绝回答,只厉声喝道,“除去仇怨二字,你我别无可谈!我无暇与你再纠缠这等无谓之事,速速将天书交出来!” “天书到手之时,我已派人将其连夜送到国师手中了。”颜玉央缓缓道,“你若当真想要,便跟我回燕京。” “你耍我!” 裴昀怒不可遏,当即斩鲲出鞘,直指他咽喉,咬牙切齿道, “颜玉央,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颜玉央斜倚在床边,一身单薄寝衣,满脸憔悴病容,任利刃划破颈间,流出一丝血痕,仍是面不改色,唇边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好,动手吧,你我生不能同衾,死若能同眠,也算是圆满。” 同心生死蛊既在,他死了,她亦活不成。 “混账——” 裴昀紧紧握住手中长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恨极之下,一剑向旁边挥了出去,剑锋所至,桌椅柜架都被劈成了两半。 她站在原地粗喘了片刻,怒火才渐渐消退,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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