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天日大赤,无光,京索间,雨血十余里,一代王朝自此落下帷幕。 城破之后,宋蒙两军首领亦有许多事需要善后,处决降兵俘虏,平息负隅顽抗敌军,搜刮王宫府库,缉拿旧朝宗室。 而裴昀亦有许多事要做。 她在暮色时分遵循罗浮春遗愿,将其尸身火化。 直到一把熊熊烈火,将那醉剑侠的身影吞噬殆尽,裴昀还是不能相信,她那剑酒双绝,潇洒不羁的大师伯就这样去了,不是水中捉月,不是醉死宣城,而是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命绝于强敌剑下。 她总有一种迷信,将春秋谷的师叔伯敬若天人,神明不老不死,不垢不灭,若当真有大限之日,也该是驾鹤西去,是羽化飞升,是山中采药遇仙不归,怎能有凡人之生老病死,贪嗔痴恨? 可她忘了,多年前她早已见过一次神明陨落,天人五衰了,世间从来就没有永垂不朽。 或许这百丈红尘,千秋万岁,当真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大师伯不过是去寻了黄泉之下的师公与爹娘罢了。 她将自己之前藏匿的那半壶万斛春倒在了烈火之前,以作最后的祭奠。 人间此后千古醉,红尘再无酒中仙。 泪水早在生离死别的那一刻哭干了,现下只剩空荡的麻木。 裴昀平静的收殓了罗浮春的骨灰,褪下了一身血污的盔甲,梳洗过后,她草草包扎了身上的伤口,着素衫,额覆白绫,收起长枪,背上斩鲲,无声的离开了宋蒙两军大肆庆功的宴席,在夜色之中孤身逆行,向郊外幽兰轩走去。 此处乃是颜泰临停尸之所,凄冷庭院,一片阴森鬼气。 裴昀遣退了看守的士兵,打开停灵的房间,迳自在门前矮阶上盘膝而坐,解下背上长剑平置于膝上,一言不发,定定望向大门外。 卓航知裴昀一日内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怕她出事,一路尾随其后,此时再也忍不住现身走出来,问道: “四郎,你在等人?” “不错。” “你在等谁?” 裴昀面无波澜,扔下三个字: “颜玉央。” 卓航闻言一惊:“他还没死?” 裴昀不置可否,“或许。” “他当真会来?你如何知晓?”卓航迟疑道,“此人不忠不孝,开封沦陷,蔡州围城,颜泰临身死他都不曾现身,今夜当真会来?” “会。” 裴昀幽幽开口,“他并非不忠不孝,只是他心中从无燕汉之别,无家国天下,与其父间亦无情无义,他不欠北燕,也不欠颜泰临。但北燕亡了,颜泰临死了,一切都不同了。只要他尚在人世,今夜就一定会来。” “那他是来复仇的?”卓航急道,“那人武功高强,四郎你白日鏖战已精疲力竭,现今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我这就去禀明元帅,调兵遣将,围捕此人!” “不必,我一人足矣,他找的是我,不是旁人。”裴昀摇头道,“你就留在此地,不可出手相帮。” “四郎你万不能意气用事!” 裴昀不理他的劝阻,兀自吩咐道:“航二哥,今夜过后,劳烦你替我将千军破交给霖儿,带菁妹回碧波寨,对二嫂言明她与卓大哥间的情谊我早知晓,此事我已首肯,且自行嫁娶,不必心存顾忌......” 如此种种,俨然交代后事,卓航听得心惊肉跳,失声道:“四郎,你竟全然没有得胜的把握?” 裴昀闻言一顿,轻笑了笑,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今夜只会有一个结局,你死我亡,鱼死网破。 从她以长枪洞穿颜泰临之时,从她姑苏沧浪亭与他诀别之际,从她自世子府头也不回逃脱之日,从他们自青海湖底逃出生天望见满天繁星的那一刹那,亦或是再久远的当初,从她与他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相遇的那一瞬间起,今夜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亦或者该说,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如今,大仇得报,夙愿已了,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的面对这一切了。 她与他的这份孽缘,今夜必须有个了断。 星移漏转,更鼓交叠,四周始终寂静无人,寒风乍起,如神鬼低语,灵堂白烛在风中摇曳不停,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卓航有些坐立不安,而裴昀却始终不动不语,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未央时分,夜幕中飘落起轻雪,如盐似絮,如银似屑,天地间转眼便盖上一层洁白。 漫天飞雪中,忽有一股似梅非梅的暗香传来,恍惚间,一个如玉山孤松般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庭中,踏一地乱琼碎玉,一步步向裴昀走了过来。 此人一身白衣,肩落薄雪,脸色青白似纸,眉目俊朗如玉。 他站定在裴昀面前三步之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眸望了过来,裴昀面无表情回视,四目相接,天地无声,一时间谁也没开腔。 他穿丧,她戴孝,巧也不巧,如同他们每一次相见,是劫非缘。 半晌,终是他先开口,经年不见,久别重遇,他第一句话竟然含着笑意,可那笑却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 “如今,我们可是两不相欠了?” 裴昀不语,只绷紧了面皮,下意识握上了膝上的斩鲲。 数年前,沧浪亭诀别之际,她对他道,除非有一天,他国破家亡,满门死绝,痛她所痛,悲她所悲,方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说两不相欠。 一语成谶,如今这话已然统统应验。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在她脸上,恨极痛极,失望至极,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裴昀,你果然如此恨我!” 不仅是恨得要他死,还恨得要毁了他的栖身之所,斩断他与这世间最后一丝亲缘羁绊。正如裴昀所言,他与国无忠,与父无孝,更被二者所弃,然而只要北燕在,只要颜泰临在,血浓如水,他终究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这茫茫尘世仍有他一丝眷恋,仍有他活下去的一线希冀。 而今镜花水月成空,南柯一梦惊醒,一切被她打碎了。被他唯一思念,唯一爱恋,唯一夙夜不忘却至死也不可得之人,亲手打碎了。 从此天大地大,他自形影单只,如芒草弃水,飘泊零落,终应了那孤星入命的命数。 恨吗?不恨吗? 裴昀不由轻笑了一声,“重要吗?” 千军破刺向颜泰临的那一瞬,她当真没犹豫吗?当真心头没浮现颜玉央的身影吗?当真没顾忌过,这一□□下去,从此她与他你死我活,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吗? 可这一枪终究还是要刺下去的,这便是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外,一生中最束手无措,最无可奈何之事。 她乃不孝师侄,大师伯刚去,她便要违背他的遗言了,这一劫,她过不去了。“不必多言。”裴昀缓缓起身,握住剑柄,斩鲲徐徐出鞘,一字一顿道: “你父害我全家,侵我河山百姓在先,我杀令尊令弟,灭你家国社稷在后。你我生死蛊性命相连,你死我独活不成,但我今日亦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现下颜泰临的尸首就在我身后,有本事你便亲自来取罢!” “好,好!”颜玉央咬牙切齿厉声道,“你既苦苦相逼,我自如你所愿!”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二人毫不犹豫同时跃起,一人出剑,一人出掌,拼尽全力向对方攻去。 颜玉央的冰魄寒掌变化莫测,出其不意,实在难缠。而正如卓航所言,裴昀白日里激斗一整天,大喜大悲之后,早已筋疲力竭,眼下不过是强弩之弓。且她心肠不够狠,所练剑法不够毒,从一开始气势上便已输了三分,全仰仗斩鲲之利,勉力支撑。 掌起掌落,剑来剑往,二人在大雪之中打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转眼已拆了近百招,她身上不知挨过了多少拳脚,他四肢也已沾上了血色。痛楚激发了心底的凶性,二人不约而同放弃了防守,只一味猛攻,谁都没有留情,誓要今日与对方同归于尽! 裴昀一招“二月春风”,剑绞如剪,逼得颜玉央侧身以避,旋即手腕一转,一招“高山流水”,剑锋自上而下刺去。颜玉央眉目一寒,冷喝道: “你自寻死路!” 他毫不犹豫右手双指夹住剑锋,左手成掌狠狠击向裴昀胸口—— 这一掌直击心室,裴昀登时觉得五脏六腑欲碎,一口淤血冲口而出喷了出来。 但是不对! 当年在燕京世子府,颜玉央一掌仅仅打在她的腰腹,就几乎让她当场毙命,如今这一掌正中胸口,她却还没死! 裴昀瞬息万念,飞快明白了过来,这几年间他必是服食仙草,解了寒毒,功力散去大半。颜玉央这一掌虽然得逞,却也彻底泄了自身底细,他的武功已是大不如从前! 机会,便在这一刹那! 裴昀滚烫的鲜血喷在颜玉央面颊,他愣怔一瞬,身形僵硬,而下一瞬,便见银光闪过,剑锋直刺而来,噗嗤一声,狠狠穿透他腰腹而过。 刹那间,天地寂静。 殷红的血液,顺着银亮的剑身流淌而下,滴答在惨白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碎花,像极了那年九华山庄大雪纷飞中窗畔的红梅。 伤在他身,亦痛在她心,生死蛊牵绊之下,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感受,二人的心跳与呼吸皆融为一体,天堂与地狱亦在这一瞬间。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铺天盖地的憎恨怨毒之下,竟也隐藏着几不可查的深情与释然。 天地苍茫,月影孤庭,纷纷大雪落满鬓发,竟也似相顾白头。 这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奢侈的圆满。 裴昀狠心抽回了斩鲲,咬牙再要刺上第二剑之时,忽有一股极致强劲,深不可测的内力涤荡开来,将相对而立的两人双双震飞了出去。 “果然少年者气盛,但遇难关,动辄生死相搏,同归于尽,真是半点也不惜命。” 一白发老道从远处施施然走来,此人长须美鬓,面容清臞,修长身姿裹在宽大的藏青道袍,步步生莲,踏雪无痕,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二人,眸中淡淡悲悯,嘴角隐隐嘲讽,便如神祇睥睨蝼蚁一般。 “李无方!” 裴昀脱口而出道。 她与此人已交手两次,一是当年北伐战场,他自她手将赵韧生擒,二是世子府中,她被此人一箭洞穿肩胛,两次重伤都险些要了她性命,而今却是第一次真切看清此人面目! 李无方目光瞥向她,神色微顿,有丝意外,又有丝了然: “原来又是你。” 他嗤笑了一声,戏谑的看向颜玉央: “这般凛然决绝,一身傲骨的女子实属罕见,难怪你栽了一次又一次。” 颜玉央挣扎着坐起身子,捂住腰腹上鲜血直流的伤口,冷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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