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遍布伤痕腐朽而麻木的心上,有一道陈年旧疤,缓缓愈合,再也消失不见。 “她叫我恕己恕人,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在天之灵,有冥冥注定?” 他轻声一笑,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兀自说道: “我和颜泰临今生父子的缘分早就尽了,亦或者这缘分从不曾存在,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求罢了。他只不过把我当一条狗,一条好用狗,最后当狗不听话时,便连看家护院也不配了,只能做弃子。我守着燕京,为那万分无一他回心转意的可能,连自己都觉得可怜又可笑。” “但你杀了他,你结束了我的可怜与可笑,亦摧毁了我最后的希望和奢求。” “阿英,你可知我有多恨你吗?不仅恨你杀我父亡我国,毁了我最后容身之处,更你无情狠心,将我弃如敝履,出剑之时,你可曾有半分犹豫,半分顾忌,半分想过此后与我不死不休再没回旋余地吗?” “然而我越发恨你,便越发懂得,当初在燕京在世子府,你是何等的恨我。你说得对,我父害你全家,侵你国土,你杀我父我弟,灭我社稷宗庙,一报还一报,若不能同归于尽,理应恩怨两清,死生不复再相见。” “可我不甘心,英英,我不甘心从此与你恩怨两清,死生不复再相见,倘若没有了恨,你我之间还有何牵绊?” “事已至此,或许我该听从石壁上的遗言,恕人恕己,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仿佛要将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了,裴昀明明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已是泪流满面。 “你要离开我了吗?”她转头望向他,就算被泪水糊透眼眸,仍是固执的望向他,一抽一抽的问道。 你放弃了吗?你放弃爱与恨,放弃你我之间这最后的羁绊了吗?这似乎该是她想要的不是吗?可她为什么觉得心口好疼,疼得仿佛要窒息了,忍不住伸手揪住胸前的衣服,徒劳无功的拚命撕扯,仿佛就此能缓解些许一般。 “你果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颜玉央嗤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 “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同心生死蛊既在,他们两个的性命早就绑在了一起。 裴昀的抽泣一僵,眼泪都差点憋了回去,但盘踞在心口的那股窒息感,却是慢慢消失了。 “也好。” 她松了口气,擦去眼泪,认真的点了点头,“死在一起,也是一起。” 颜玉央听罢半晌无言,然后他慢慢动作,从怀中拿出了一朵早已被揉烂了,碾碎了,只剩伶仃花萼曾经雪白的山茶,低声道: “若我能撑过今晚,我们......” 话没说完,他骤然脸色一变,偏过头去吐出了一大口黑血,而后那血便如冲毁了堤坝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倾泻而出,转眼间将床褥染成黑红一片。 裴昀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凑上前,却突觉肩膀一痛,被人从身后拽下床,甩到了一旁。 “别碰,血有毒!” 只见阿笑与阿娜依相继上前,前者抬手飞出七七四十九枚银针,接连定住颜玉央周身大穴,手腕一转柳叶弯刀在手,飞快的划破了他的手腕脚腕与脖颈,任潺潺黑血流淌而出。后者则毫不犹豫的撕开了他的衣衫,拿起手边一只黑瓷碗,将里面盛满的碧绿药膏厚厚的涂在他的左胸与后心,护住其心脉。 二人联手,动作迅速,只见片刻后,颜玉央脸上灰白之色渐渐褪去,而四肢脖颈流出的血也不再黑红。 阿笑长长松了一口气,阿娜依上前探了探颜玉央的鼻息脉搏,开口道: “抢回来了。” 方此时,东方既白,晨光熹微,远处村寨传来隐隐约约的鸡鸣声。 第七夜终于过去了。 裴昀身子一软,就这样靠着石壁滑坐在地,浑身被泪水与汗水湿透,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第161章 第五十五章 颜玉央服食过金银石斛后最凶险的第七夜,阿笑与阿娜依同时出手,将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度过了整整七日七夜的生不如死,颜玉央在第八日的一早清醒过来后,不仅毫无疲惫之感,反而如获新生,只觉丹田充盈,四肢有力,五脏六腑都被彻底洗涤过了一般。 或许,是池琳琅在天之灵保佑,这一次,他赌赢了。 颜玉央看似已恢复如初,裴昀却还是心有余悸,对他的身子很不放心,忍不住去找阿姿商议对策。 “他吐了很多血,又流了很多血,我总觉得这样很糟糕,要怎么办啊?” 这几日之事阿姿也有所耳闻,不由心有戚戚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主动服食金银石斛之花,他能活下来当真是万幸,流了点血想必不打紧。不过你若实在担心,不如给他进补一番,以形补形。” “什么是以形补形?” “便是他失了血,伤了内里,要让他补回来。”阿姿想了想道,“之前黑枭伯伯山上遇见野猪,被伤得很重,也是流了许多血,阿花婶婶就给他做肝血羹,半个月后黑枭伯伯就能下地了。” 裴昀觉得很有道理:“那我去卖猪血!” “我也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说阿娜依姨姨不准你出门,让你留在家里学看帐吗?” 阿姿嘻嘻一笑:“阿娘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播州城赴宴,每年都是要多住一晚才回来,我偷懒一天明天再看!” 于是两个姑娘一起手拉手出门,跑到了寨中屠户家,恰好今日新杀猪,她们买到了猪血猪肝,屠户大叔还好心多送了半扇猪肺。 回到家里后,二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且不说两个厨艺半吊子的人便敢擅自做饭,且不说做饭也就罢了还偏要挑最难的下水入手,且不说那被折腾了一天最后鸡飞狗跳如凶案现场般惨不忍睹的灶房,单单只道一点,这南疆的肝血羹与中原汉地不同,无需烹饪,乃是生食的。 于是,在晚上用饭时,颜玉央看着被端到自己面前这一大盆鲜血淋漓,腥气扑鼻的不明混合物时,久久的沉默了。 偏偏一旁的凶手.....不对,是厨子,还眼巴眼望盯着自己,希望自己快尝尝她的手艺。 颜玉央极缓慢的拿起调羹,舀起一勺血红色气味难言的汤羹后,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口中。他只觉得眼下这一勺吃进去,弄不好命丧黄泉,那之前七日七夜的罪便算是白挨了。 况且对于此人的厨艺,很久很久之前,在二人被困于日月山无名幽谷之时,她那半生半熟半焦黑半血腥的烤鱼,早已让他领教过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觉得现下心智失常的她对于此道能有什么突飞猛进,所谓君子远庖厨,她倒是做到了彻底。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颜玉央不动声色放下了调羹,开口问道。 裴昀一愣,疑惑的摇了摇头: “什么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裴昀隐约有些印象:“是不是......中秋节?” “想去看月亮吗?” “好啊!” 裴昀欢快的应下,于是颜玉央揽过她的腰直接从窗而出,腾身一跃,跃上了房檐,把那盆难以下口的肝血羹远远抛在了脑后。 天公作美,今夜万里无云,一轮圆月高悬夜幕,便似皎皎银盘,明亮玉镜,照见人间大地事,万载古今情。 二人并肩坐在房顶,她在赏月,而他在看她。 但见清冷月华如练,寒光如缎,裴昀忍不住伸手去捉,次次皆是一无所获。她不气馁,再次努力,仿佛扑蝶捉鸟一般,小心翼翼的接近,双手虚拢,然而猛然一合!掌心猝然一凉,她心中一喜,摊开双手,发现握住的不是月光,却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温润玉梳,但见其古朴雅致,通身并无过多雕花纹饰,只在梳背处嵌了三颗水晶珠。 这是上一次颜玉央为她梳头时所用的梳子,她茫然的抬头看向他, “给我了吗?” “这本就是你的,”他目光幽深的望向她,低声道,“只是此番你若收下,便不得再还我了。” “不还不还!” 裴昀赶紧把玉梳捂在胸口,生怕他再抢走,这可是她觊觎了好久的宝贝! 颜玉央不禁淡淡一笑,伸臂将她揽在了怀中。 这不是他与她度过的第一个中秋,只是过去每每逢八月十五,她与他似乎都在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知她此时心智与孩童无异,早已忘记了二人间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却也忘记了彼此间的所有仇恨与隔阂,可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短暂的抛弃那些家国天下,那些忠孝节义,听从自己压抑许久的内心,乖顺的靠在他怀里,享受这一时一刻的儿女情长。 他开始觉得,也许这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裴昀低头把玩着月光般微凉的玉梳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有些不确定的问他: “今天,是不是该是人月团圆,阖家欢聚的日子?” “嗯。” “那......我的爹娘呢?” 若他不是她爹爹,那么她的爹娘去了哪里呢?他们为何还不来找她?他们......不要她了吗? 颜玉央一怔,忽而想起多年前在临安丰乐楼,她醉得不省人事的那个晚上,她流着泪告诉他,裴家已经没有了,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在月亮上。”他轻声对她道。 “月亮?”裴昀很惊讶,抬头猛瞅了月亮好几眼,“那他们能看见我吗?” “嗯,他们在天上,能看见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真的吗?” 裴昀很开心,抬起手用力向夜空挥了挥,而后扭过头笑眯眯道: “那你的爹娘也在月亮上面吗?所以,其实他们从来不曾离开我们对不对?” 颜玉央闻言一滞,只觉心口被骤然蹿上的暖流烫了一下,刹那间竟是眼眶酸软,喉间发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禁伸手把她再次紧紧抱进怀中,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强自将那股浑身颤抖的感觉压了下去,他哑声道: “对,他们没有离开,他们一直一直看着我们。” 他与她,如今皆已是父母双亡,孤零零落在这尘世上了。 裴昀也回抱住他,下意识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二人相偎相依,好似这诺大的喧嚣尘世中,只剩下了眼前的彼此。 “玉公子——阿英——” 竹楼下面突然传来阿姿焦急的呼唤,似乎在寻找着二人。 “阿姿阿姿我们在这里!” 裴昀从颜玉央怀中探出身回应道。 “啊,你们怎么跑到了房顶上?”阿姿后退了几步仰头道,“玉公子,我阿娘回来了,她要见你!” 颜玉央闻言皱了皱眉,对裴昀道:“我们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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