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阿妩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初夏的晚风掺杂着微微的暑气,掀起她如瀑的乌发,吹得钗环呤叮作响。 与方才那双手,如出一辙的温柔。 她又想起了谢蕴那时的神情。口中说着状似威胁的话,神情却写满了眷恋、不舍与决绝。 看着她时,如同看一件注定要割爱的珍宝。 原来清冷如谪仙的谢蕴,执迷于情之一字时,也会流露出如此困顿的模样。 有那么一刻,阿妩不可抑制地心软了。 她没有多想便松了口。 意料之外地,在那之后,心底沉甸甸的巨石好似乍然被移开。甚至一点冲动之后后悔的情绪也无。 阿妩攥了攥手心,微微吐出一口气。 就当作是报恩……就当作是对自己最后的任性。待三月过后,“陈甫”归京选官,一切桥归桥路归路。 那时,她与谢蕴,再无交集的机会。 谢蕴长身鹤立,望着阿妩离开的方向,在门檐前了许久。久到洛书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爷?” 他头也没回:“府上,都安排好了么?” “长公主说夏日清苦,您在别院安心养病,想住多久就多久。别忘了时不时回府看看就是。” “嗯。” “至于唐姑娘之事,小的不敢擅自提及。” “母亲不问,你不必提及。若她过问了,我自会亲自解释。” 洛书应了一声,片刻之后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提醒道:“爷……唐姑娘已经离开了。” 他其实在这里站了很久,亲眼目睹了他二人的亲昵举止。虽听不清耳语,但也隐约猜到了怎么回事。 左不过唐姑娘与世子,有了些苗头。 临走前,长公主的嘱咐响在了洛书耳畔:“你与蕴儿一同长大,名为主仆却似半个兄弟,他什么心性你最是了解。” “若他做下错事,你千万要规劝些才好。” 洛书咽了口口水,长公主虽半个字未提所谓的“错事”究竟为何,可她意味深长的神情,却像看透了一切。 他硬着头皮提醒道:“爷,唐姑娘未必是您的良配……” “我知道。”谢蕴打断了洛书。 他眼底波光明灭不定,如一池揉碎的月色:“她对我只有怜悯,并无半分的男女之情。” 洛书顿时傻眼了:“啊?” 怜悯? 世子哪里瞧着可怜了? 只闻谢蕴的声音一刹渺远:“但即使是怜悯我也好,也足够我受用了。” 洛书不解地挠了挠头,片刻之后却听主子道:“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世间事往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坏是好,我心中有数。” “你也不必左右为难。” 洛书的脸色一刹那通红:“您……您听出来了。” 谢蕴缓缓摇了摇头。听出来有何难?洛书面上的踌躇不似作假,说出那样的话来,一见就并非他的本意。 “我以后再不说了。”洛书连声保证道。 其实私心里,他也觉得比起其他的高门贵女,唐姑娘与他们世子更为般配。唯一的可惜之处便是,她有未婚夫了。 洛书心道,说不定唐姑娘和他们世子处着处着,就察觉到他的好,转头从未婚夫怀抱中脱身而出呢? 从前只见了他们爷一面,便吵着要退婚的贵女,也不是没有啊。 莫名地,洛书对谢蕴充满了信心。 他心底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便闻世子爷发话道:“准备些礼品,明日随我谒见陈太师。” “啊?这也太快了罢?” 洛书又懵住了,刚和唐姑娘悄悄好上,便要上门提亲么? 旋即,对上谢蕴投来的疑惑眼神,洛书一刹那清醒了过来——什么上门提亲! 他想起来了,之前世子便说要上门拜访陈太师。 为的,是叶家旧事。 洛书斟酌着问道:“咱们该准备些什么礼合适?” 谢蕴微顿了一下,眼前忽地浮现阿妩被夏风吹得翩飞的广袖。一截伶仃雪白的皓腕从袖口中露出,如一捧刺目的雪。 他的喉头滚了一下:“入夏了,备些时兴的衣料罢。” “是——”洛书道。 待回了头,他才在PanPan心里嘀咕道:陈太师乃是的当世大儒,合该送些孤本藏书,再不济送些名贵笔墨,哪有送时兴衣料的? 料子是给谁用的,不言而喻。 洛书不由得摇了摇头:他们一贯滴水不漏的世子爷啊—— 有了牵挂,亦有了私心。 - 阿妩回了家,看到门前的牌匾上的“陈府”二字,一颗心才有落到归处的实感。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尤其是别院中种种,让她恍似进了另一个世界。 陈朝安见她归来,点了点头道:“回来了,晚膳热在了灶上,你去用些。我再去为弈英上一柱香。” 弈英,便是阿妩舅舅的名讳。 阿妩点了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外公没问她“探病”的具体事宜。要是外公知道她这一去,便把自己许出去了,那还得了? 膳房的灶上,还热着一碗鱼片粥,几块甜糕。 外公十分记挂她,知晓她爱吃甜,特地聘来祖籍江南的厨娘,一日三餐都少不了甜味。 对了……今日,还有另一人询问了她的口味。 阿妩的眼神漂移了一瞬,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后,才捧着碗小口喝起粥来。 待腹中有了饱足感后,转身去了书房。 自她搬进来之后,这空空荡荡的陈府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外公另辟了一间空屋,供她日常读书写字。 紫檀书桌上,燃着一盏风灯。 暖黄的等光,映在琉璃灯罩上。阿妩支着下巴欣赏了一会儿灯罩上的花式纹样,才提笔蘸墨,在纸上信手写了几笔。 昔年,皇上将外公贬为平民,仆婢们被尽数发卖,府上的财物却原样保存了下来。 宅子除却有些破旧外,一应陈设远比她国公府的偏院更为舒适妥帖。像现在这样,一刀雪浪纸任她涂写,当真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阿妩感佩地叹了口气,又聚精凝神,在纸上添了几笔。 白天里在知味斋,房掌柜暗示着询问她家“公子”有没有新话本之时,阿妩乍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她既写了《青梅记》换来双亲的清誉,那外公的清白呢? 当年他不过是为学生抗辩了一句,三朝辅政的功劳一夕化作乌有。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飞鸟尽良弓藏,太不应该。 阿妩有心写点什么,让人们忆起外祖辅政三朝、涤清太平的功绩。 但是这一本要下笔,决不像《青梅记》那样容易。毕竟探花娶亲,也只是一桩无关紧要的美谈。 而外祖的生平,甚至牵扯了今上、乃至高宗和太/祖。 思及于此,阿妩的心乱乱的。她写了几页纸后,便搁下了笔——有些事发生的时候她尚未出生,不如先问问外公。 阿妩打定了主意,便洗漱入睡了。 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亮得甚早。 阿妩照旧被刺目的日光唤醒。她一边揉了揉眼,一边心道应当在窗牗之前遮一道不透光的帘子。不然这昼长夜短的夏日,天天都要睡不好觉。 她方才洗漱完,穿好衣裳,卧房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阿妩——你可醒了?” 阿妩连忙跑着去开了门,外公一大早上找她的次数可不多,想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外公?有什么事么?” 只见门外,外公一身深青色长袍,花白的胡须打理得一丝不乱,比之往常瞧着更为精神炯烁。 陈朝安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妩,点了点头:“有客人来了,随我去待客。” 阿妩一头雾水:“谁啊?” 有谁会这么早上门拜访? 外公又为什么非要拉着她见客? 待行到正院,看见堂前坐着那个通身气度、琼芝玉树的男子之时,阿妩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清甜的声音有些干涩:“……谢世子早。” 难怪,外公要让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见客。他知道自己和谢蕴有交情,倘若谢蕴上门拜访自己避而不见,就是失礼了。 恰巧,谢蕴的目光也移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阿妩只见他的漆眸中有波光一闪而过,旋即化作一片平静,不疾不徐道:“唐姑娘,早。” 声音如平湖静月,未闻一丝涟漪。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一副非礼勿视、目下无尘的模样。 “……” 阿妩生出了一种错觉,此人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谢世子。昨日那些见不得人的耳鬓厮磨,皆是她的想象。 她抿了抿唇角,垂眸不语,与谢蕴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而外祖对待谢蕴,则友善郑重了许多。 谢蕴示意洛书呈上准备的礼物,他也不推辞,笑眯眯收下了:“昔日你与我险些有一段师徒的缘分,这份见面礼,我收得可不心虚。” 谢蕴唇畔一丝得体的笑意:“老先生说笑了。家父家母昔日多承您照顾,只是如今时移世易,时过境迁,不得亲自上门拜访。谢某今日拜谒您,也能略略抚慰他们的遗憾。” 陈朝安捋了捋须,越看谢蕴越满意。 他本是如皎皎明月的姿貌,见者未有不心折的。而他通身清冷慑人,清言颐行的举止风度,与他父亲粗犷的武人气质迥异,更对上陈朝安的胃口。 几番寒暄下来,陈朝安待他愈发亲近。 倒把阿妩晾在了一边。 两人又叙了一轮,陈朝安举起茶杯正要喝茶,却顿住了。 只见他摇头道:“家中素日喝的是陈茶,用来待客实在是失礼。侧院存了些好茶叶,待我去取来。” “谢某并不在意,老先生不必破费。”谢蕴道。 奈何陈朝安说走就走,留下一句“阿妩,你同谢世子说说话”,便一溜烟出了正堂,直奔向侧院而去。 洛书见状,默默退了出去,空荡荡的正堂只余二人。 谢蕴顿时望向了阿妩。 他的眸光从清正平和,复又变得一片幽深,似有许多话欲语还休。 阿妩见他这样,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他们二人昨日确定了那样微妙的关系,但此地是她的家。 说些逾矩的话,总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片刻之后,阿妩轻声道:“世子,你今日为什么要上门拜访?” “有些事,想请教一番陈老先生。” “哦……”阿妩喝了口茶,不说话了。 谢蕴却蓦地笑了笑,笑中有些难辨的意味:“唐姑娘觉得,谢某上门是为了什么?” “我哪里知道?” 听出他话中的未竟之意,阿妩生出些恼意,顿时别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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