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振武将军范家,她仿佛从哪听过。阿妩眯起眼睛……对了!是父亲曾提到过一回。 说来也巧,若依父亲所言,范家还与前日遇见的谢世子有些瓜葛。 世子的父亲淮安王镇守边关十余年,威名赫赫。却在十二年前伤了一眼一腿,再难掌兵。 今上便把这一重任,交给了时任禁军首领的范成镐。 北戎的恶狼们得知淮安王受伤,趁机大举南下劫掠。好巧不巧,竟与北上的范成镐狭路相逢,短兵相接。 那一战堪称惨败,十万大军死伤过半。若非靠淮安王旧部们浴血拼杀,边关险些就守不住。 败讯传至京城,引得今上勃然大怒。班师回朝论功行赏时,封了范成镐个杂号将军草草了事。 是以,范家在京城的地位颇为尴尬。 也不知这一回,他们广发请帖、大办撷芳宴所为何事。阿妩一边想,一边百无聊赖地揪起了车帘下的流苏。 不过,左右与她没什么关系。 她只须依夫人的吩咐,扮好罗元绍的未婚妻子就好。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范家门前。 阿妩运气不巧,在车水马龙中被堵了一阵。进入花园时,罗郑二人已等了一会儿,郑月秋见她便刺道:“怎么比乌龟还慢?” 阿妩权作没听到。 倒是罗元绍轻扯了扯郑月秋的袖子,示意她小声些。 几人往里走去。罗元绍与郑月秋寸步不离、衣袂相接。 阿妩见状,不着痕迹向后退了一步。 不多时,一个金红步摇银朱罗裙的女子迎面走来:“我姓范名玉瑶,在姊妹中行二,忝为这回撷芳宴的东道主。请问三位是?” “原来是范二姑娘,幸会。”罗元绍掏出帖子递给她。 范玉瑶展开帖子:“原来是国公府的贵客盈门,今日真是蓬荜生辉了。”旋即粲然一笑,落落大方道:“寒舍简朴,只撷得春色三分,几位凭喜好自赏便是。” 不知为何,阿妩总觉得她对罗元绍尤为热情。 对上自己和郑月秋,笑意便淡了三分。 下一刻,便瞥到郑月秋狠狠剜了范二小姐一眼。 阿妩不禁弯了弯唇角——看来不是错觉。 范玉瑶又瞧了罗元绍几眼,才施施然移开了目光。模样不差、家世也好,勉强配得上她。可惜了,是个有婚约在身的。 又遥遥望了一眼园中的男子们,心下暗叹一声:人来了这么多,却一个适合做夫君的也无。 撷芳宴形似上巳节,是个未婚男女彼此相看之处。 无人知晓,范玉瑶有自己的私心。 范家门庭中落,儿女婚事上也愈发糟践人。范玉瑶殊死相搏,才换来举办撷芳宴的一线生机。她向家人们保证,定会在宴上找到个高门的好夫婿。若没人瞧上她,就老老实实给当人填房。 范家琢磨着攀上一门好亲也能沾光,这才点头。 此时的范府花园,衣香鬓影,喧闹非凡,满院招摇的桃李柳杏反倒成了配角。不少人三二结伴,说是一同赏花,眼神却止不住往人身上瞟。 郑夫人为阿妩置办了一身缂丝妆花软绸裙,日照之下,衣袖恍若生出淡淡华光。更兼颊边朱粉轻匀,愈发艳若桃李。甫一出现,就招惹了不少人的目光,倒把身旁的一男一女衬得落俗了。 人群中,一个青年忽地眼前一亮。 “阿妩——” 阿妩若有所感,恰与他对上了目光。 “阿妩!真是你!”青年见状喜上眉梢,却被身旁友人一把拽住:“怎的这般猴急?见到美人便要结识一番?” “莫浑说,阿妩是我师祖的外孙女。我们从小便认识的。” “哦,原来青梅竹马啊。”另一个男子先是打趣,突然面色乍变:“等等,正和你何时有了个师祖?” “该不会是令尊的座师,陈太师罢?” 晁正和一阵沉默:“明威兄猜得不错。” “陈太师当年触怒龙颜,并未牵连到你家。”男子压低了声音:“可对他的外孙女动心思,正和兄,你这不是上赶着扎皇上的眼么?” 晁正和紧盯着阿妩身旁的罗元绍,眉间一黯:“什么我动心思,你莫要乱说话污人名节……她,她已有婚约了。” “可不是我乱说,她方才看了你好几眼。” “果真?”晁正和一喜:“那我去同她说几句话!” - 阿妩确实瞧了晁正和好几眼。 她从未想到,会在此地碰见儿时的玩伴。 晁父与她父皆是外祖的学生。两家从前常有来往。只是后来,外祖触怒了皇上被剥落了官身,主动与学生们划清了界限,而她双亲亡故后一直寄住国公府。 自此,两人已然数年未见了。 阿妩明眸微澜,心底掠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见晁正和径直走来:“阿妩,许久不见,不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他声音不小,被另外的二人听了去。 罗元绍打量着忽然出现的陌生男子,不快地眯了眯眼:“敢问这位公子是?” 晁正和拱手:“晁正和。家父礼部尚书。” “原来是晁兄。”罗元绍淡笑:“想来是在下才疏学浅之故,竟从未听过晁兄之名,此番相识也是幸事。只不过,阿妩这些年有我公府照料,就不劳晁兄费心了。” 晁正被刺了一句也不恼,而是恳切看向阿妩:“阿妩,你过得如何?英国公府可有人慢待你?” 阿妩:“……” 纵是有,还能当着罗元绍的面说出来么? 甜润的嗓音轻声道:“劳烦挂心,我一切都好。只是不能常去探望外公,不知他最近身子如何了。” “你放心。”晁正和道:“师祖那处我常常去瞧的,他身体硬朗得很。” “哦?”罗元绍插了一句:“那就多谢晁公子,为我与阿妩照料外祖父的身子了。”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提醒:你不过是个外人,我与阿妩才是一家人。 淡淡的火药味弥漫在二人之间。 阿妩暗道不好。 她并未拉架,而是先看向郑月秋。果然,只见郑月秋面色铁青,指尖在衣袖上攥出深深的褶皱。 阿妩当机立断:“表兄,我与晁公子多年未见,有些话要说。你先陪月秋赏赏春景,我去去就回。” 晁正和闻言一喜。 罗元绍有些不虞,却未多说什么。 岂料,郑月秋却突然发难:“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果然有许多情分要叙,这就迫不及待了。” 阿妩轻叹了一声。 本想祸水东引,把盛怒的郑月秋留给罗元绍处理。没想到,火还是烧到自己身上来。 晁正和脸色涨红:“这位姑娘,说话且注意些分寸。我与阿妩只是幼时玩伴,断无你口中那般暧昧。” “哦,只是幼时玩伴,见了她便巴巴的赶来,比哈巴狗还听话。” “你——”晁正和从未听过这般直白的难听话,气得发怔却不知如何反驳。 “心中有佛,见谁都是佛。自己上赶着,见谁都是巴巴的。”阿妩回了一句,在郑月秋还嘴之前,连忙拉走了晁正和。 比起口角,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两人行至一偏僻角落。 晁正和面上余红未散,气咻咻道:“阿妩,那是英国公府的什么人?我从未见过这般无礼的女子!” “不相关的人,不必为她动气。”阿妩抬头,明眸闪烁,流露出几分希冀与急切:“方才你说,近来时常去拜访外公他老人家么?” 她方才提及外公,是刻意为之的。 外公当年因卷入一桩旧案,被皇上剥官为民,三朝辅政之功化为乌有。他心灰意冷下自绝了门庭。无论亲朋故旧,一概闭门不见。 连阿妩失去双亲后,也未被接回陈府,而是寄养在国公府上。 但阿妩知晓外公的苦心——他唯恐自己被皇上厌恶,也连累了亲朋。 晁正和点头:“确有此事。前几年我上门,十次里有八次不得见。这几年进门的次数渐渐多了。想来他老人家也想开了些。” “那能不能劳烦你告诉外公,说我想见他一面,有些话要对他说。” 外公一生清正,绝不会容许她被纳作妾室。 欲离开国公府,没有比他老人家出面更名正言顺的方法了。 “自没问题。”晁正和点头,片刻之后却犹疑了:“阿妩。你想见师祖,可是遭遇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是不是国公府有人欺负你?他们怎能这么对你?” 另两人还在不远处,更兼此地人多眼杂。 阿妩只能摇头:“未曾。” “还说没有!”晁正和忽然激动道:“我不过一个陌生人,那女子就满口胡言,她平日又是如何对你的?是不是她和罗元绍负了你?我从前就觉得你那表兄绝非良人——” 他越说声音越大,却被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打断。 “那是……谢世子!你们瞧!”女子们或是好奇,或是倾慕。 “谢蕴怎么来了?”男子们却齐齐失落地叹息。 争执的两人也不禁回头。 只见范二小姐与一男子朝园中走来。她一身金红本是极惹眼,却不及身后玉冠玄衣的男子半分夺目。 丰神如玉、眉目入画,濯濯似三月春柳。冷淡矜贵的气韵,亦遮不住清挺风流的意态。有熏风拂过,玉兰杏蕊纷纷坠于他白玉发冠之间,似落了层粉白的细雪。 方才还低呼的人群,竟被他风姿所慑,齐齐寂静了一瞬。 旋即,更细密的私语之声响起。 “不是吧,世子怎会登范府的门?” “倒不如说,范家还真有脸把帖子发到淮安王府!谁不知他家的门楣是从哪偷来的?” “也是忒不要脸了。” 知晓当年旧事之人不在少数,议论之声汇成嘈切的嗡鸣,使范二小姐面色青红交加。 给淮安王府下帖子,不过是礼节使然。谢蕴会亲自登门,连她本人亦不曾想到。 范二小姐勉力维持着笑容,指尖却紧紧绞起裙摆。 那些闲言碎语有一点说对了,自家起势确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谢世子却登门赴宴。是不计前嫌,还是…… 若是前者,范玉瑶心间一荡:那她和谢蕴,是否有几分可能呢? 今日登门的男子,能配上她的不是心有所属、便是婚约在身。 余下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不值一提。 谢蕴一出,他人的风姿便乍然黯淡下去。可巧,他乃淮安王之子,和她同为武勋之后,断无文臣家的门第之见。 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夫婿了。 她心中既忐忑不安,又似小鹿乱撞,半晌小心翼翼试探:“世子果如传说中如芝兰玉树、光耀照人,使蓬荜生辉。” “传言多为谬赞,范小姐客气。”谢蕴惜字如金,步履始终落在几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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