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凉州生变,他独自被派出去搬救兵,回来时杀敌的族人已全部战亡,后来得知郡公府也没了,独活了穆长洲一人,却发现他弃文从武,活成了那等不择手段的模样。 但现在,才发现自己不仅错过了当初凉州的全部情形,也像是根本就未曾认识过他…… 人都退走了,穆长洲被扶回榻上,躺靠回去。 几乎同时,军医便领着个随从进来了。 舜音松了手,站去一边。 军医拿了块敷了药的软布遮在他眼睛上,飞快嘱咐了几句:“军司……不是,总管请好生休息,再好一些才能四处走动。待以药擦身,尽快发一发汗,兴许会好得快些。” 随从端着盆热水,放在一旁,拧了帕子过来,上面全是药味,便要为他擦身。 穆长洲忽说:“给夫人,这里有夫人在就够了。” 军医这才会意,难怪先前就抬手叫他们走了,赶紧退去。 随从躬着身,将帕子送到舜音面前。 舜音忍到此时也没说什么,伸手拿了帕子。 随从退去,不忘将门合上,挡了钻入的寒风。 舜音坐去榻边,怕误了药性,没耽搁,掀开他衣襟,将手中滚热的帕子送去他颈边,轻轻擦了擦,又往他颈后擦去,避开他伤口,不觉离得近了,嗅到他满身的药味,手握着帕子往下,又擦过他胸口,有衣袍半遮,看不见那些伤疤,手忽被他握住了。 她抬眼,正对着他遮着软布的眼。 “怎么不说话?”他低低问。 舜音说:“你就不担心被他们发现你眼睛还没好?” 穆长洲说:“万一始终不好,我岂不是不能见人了。” 舜音拧眉:“若始终不好,你也做不了总管了。” 他竟笑了一下:“我做不了总管也没什么,只是无法再让你做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了,未免可惜。” 舜音低声说:“我也不在乎。”但他的眼睛得好起来。 “真的?”他问。 舜音不想再说下去,说多了像是他真好不了一样,手上一挣。 穆长洲似有所觉,及时抓住,低哑说:“会好的。” 舜音抿唇,不说话了,被他的手带着避开他胸膛那些伤疤,送去了他腰间,忽而不自在起来,按着帕子在他腰腹间,轻轻擦去他腰侧。 明明彼此已那么亲密。 来回几次,他才按住她的手:“可以了,已要出汗了。” 舜音手上一片滚热,抽回来,却又被他伸手拉了一下。 他看不见,只拉到她衣袖,忽问:“折子看完了?” 舜音一顿:“看完了。” 穆长洲喉间滑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舜音想起这一路急去急回,到昨夜的胆颤心惊,故意扯回衣袖,淡了声:“你安排得真周密,连我去长安的时机都算好了,倘若我晚回来……” 她说不下去了,起身去放了帕子。 穆长洲没有作声。 屋里弥漫着浓郁药味,隔了一瞬,没听到回音,舜音转头看过去。 他躺靠在那里,身上衣袍松散,黑发散着,软布遮眼,薄唇紧闭,不知是睡是醒。 舜音没来由的有点慌,忍不住走回去,小心问:“你睡了?” 穆长洲没回。 她坐近,低头去看他脸,试探唤:“二郎?” 穆长洲忽而动了,手臂箍住她,寻着气息贴近她脸:“我没事。你若有气,等我好了再罚我。” 舜音心一松,低低说:“还是这么狡诈……”
第九十五章 一场雪下了足足大半月, 雪后天晴,禅房里仍旧药味弥漫。 军医在榻前为穆长洲那些刀伤换药,几道伤口本就不深, 如今已基本愈合,长出泛红的新肉, 包回去, 又揭去他眼上遮着的软布, 手里举了盏灯火过来,在他眼前照了照。 穆长洲眼珠轻微一动。 军医惊喜道:“总管身体强健,恢复得委实够快,已大好了, 照理说这么多天下来,毒已清完,眼睛也该渐渐好了。” 穆长洲轻抬一下手,脸朝向门口。 军医知道他不喜多打扰,又嘱咐几句, 便收拾东西走了。 舜音从门外走入, 脚步轻浅,手里端着碗药过来, 坐在榻边, 将碗递到他唇边,轻声说:“喝了。” 穆长洲诸事配合,尤其喝药,倾身低头,一手托住她手, 自己喝完了。 “该擦身了。”舜音照顾他已轻车熟路,只每日擦身还是会不自在, 连语气都是轻飘飘的,转头朝外唤了声胜雨。 穆长洲抓着她那只手轻轻一扯:“不用了,回去再做这些。” 舜音回头看他,他已恢复许多,脸没那么瘦削了,也不再苍白,在她面前定定地睁着眼,只久未刮面,下巴微微泛青,才看来仍有颓意。 她问:“你能回去了?” “嗯,也不能一直让你住在寺里。”穆长洲转头吩咐,“准备回府。” 刚被唤来门口的胜雨称是,立即去安排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忙到午后才过来,便见寺门外在套车备马,是要回军司府去了。 二人往禅房处走,到了院外,院门大开,里面众人刚用罢斋饭,陆续走了出来,都在往外忙碌。 穆长洲走出来时,已刮面梳洗过,利落冠发,身上换了厚锦袍衫,领口翻折,紧束系带,眼上软布也取了,眉眼沉定,乍一看如回到了往常。 舜音肩搭披帛,一手扶着他手臂,转头自胜雨手中取了件披风,要为他搭上,抬起手,低声说:“你矮身些。” 穆长洲唇边似有笑,迁就低头,由着她将披风披上来,自己抬手系好。 舜音转头取了自己的披风系上,才看到胡孛儿和张君奉到了,眼一闪,当做没看见。 胡孛儿“嘿嘿”干笑:“早知咱就直接入军司府去报军务了。” 穆长洲闻声转头,问:“城中如何?” “官署中诸事如常,没什么事。”张君奉接话,“只陆刺史,前日听闻他想来拜见,或许就是今日。” 说得正巧,一名守寺兵卒来报,陆刺史在外求见。 穆长洲想了一下:“让他过来,我单独见他。” 舜音看他一眼,小声提醒:“你还未全好。”不仅没有全好,他曾对中原官员不善,还架空了陆迢的刺史职权,先前还将人抓起来关了许久…… 穆长洲脸偏过来:“没事。” 远处,身着绯红官袍的陆迢已朝此处走来,舜音听他这么说,又看人要到了,只好带着胜雨走开。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当即退远了。 陆迢走近,发现左右无人,只穆长洲一人长身立于院外,有些意外,打量他一番,早听官员们说他受了伤,看模样却是大好了,抬手见礼:“军……不对,当唤总管了。” 穆长洲问:“陆刺史因何求见?” 陆迢道:“官署传示朝中诏令,得知总管新任,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来拜见。” 穆长洲说:“你早无刺史之权,又何须总留着刺史做派。” 陆迢闻言皱眉,继而严肃:“我虽无实权,只剩空名,但我终究是朝中委任的一州刺史,只要我还在此一日,这里就还是国中之地。既为朝臣,当行臣事,便是只看在总管铲除了前总管府,而今我也该来拜见。” 这也是他即便被架空职权,也不曾离开凉州的原因,直到发现前总管府有了反心。 穆长洲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只随耳一听:“那好,你接着做刺史,城中诸事也正需人手操持。” 陆迢一愣,抬头却见他已转身离去,脚步缓慢,似乎并不想多说。 舜音走过佛殿,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些担心,以往从未见陆迢与他交谈接触过,也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 “夫人。”极轻的一道声音在唤她。 舜音险些没听到,转头才看见一间罗汉殿外站着一身素淡襦裙的陆正念,走近问:“随你父亲一起来的?” “是。”陆正念脖间系了个雪白绸巾挡风,愈发衬得人怯生生的。 舜音刚要说话,扫见不远处胡孛儿和张君奉同时往院落方向去了,猜测穆长洲已说完,本想去搀扶他,但见他们都去了,还是忍住了。 回过头,却见陆正念眼睛追着张君奉看了出去,也见怪不怪了。 舜音示意身后的胜雨先出寺去,回头压低声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陆正念转回目光,脸上顿时红了:“让夫人见笑了。” “无妨,这里又没别人。”舜音说,“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也没什么,我、我也说不上来……”陆正念脸更红,嗫嚅着,好一会儿才往下说。 当年中原官员被抓捕时,她恰好随父去了官署,眼见众人被押解带走,害怕得不行,生怕自己的父亲也会被带走,紧紧揪着父亲的衣袖缩在一旁。 忽觉有人看到了她,更加害怕瑟缩,却见那人走来身前,替她挡了一下。她抬起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背影。 当时只留了个印象,后来才知道他是凉州佐史张君奉,几乎是军司的左膀右臂。 没多久逢上本地官员轻慢她父亲,张君奉经过,分明已经过去了,竟又回头,上前来客气地朝她父亲见了礼,此后这类轻慢之事便少了许多了。 接连几件事下来,她便觉得此人可能看起来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不禁对他关注许多。 时日一久,也就渐渐改观了…… 舜音听完,问:“就这样?” 陆正念更觉赧然:“就说让夫人见笑了。” 舜音看看她,心想这么好的姑娘,未免太便宜张君奉了,想起曾经还以为她爱慕的是穆长洲,转过脸,小声自言自语一句。 陆正念没听清:“夫人说什么?” 舜音回神,立即说:“没什么。” 不远处,两株矮树之后,穆长洲站在那里。 他走得缓慢,避开陆迢就没再走了,是快步赶去的胡孛儿将他扶了过来,走到此处才停。 “不走了?”胡孛儿扶着他胳膊纳闷。 张君奉站在另一侧,往前看,看见罗汉殿前站着夫人和另一个女子,细看才发现是陆刺史之女,想起穆长洲耳力极好,低声道:“军司……总管莫不是听见什么了。”到现在也总改不过口来。 穆长洲说:“那姑娘对你有意。” 张君奉懵住:“谁?我?” 胡孛儿瞪大双眼看他,压着嗓门:“你果然对人家姑娘做了啥!” “少胡扯!”张君奉似不信,又伸头往前看,“真是我?” 看了那姑娘好几眼,他眼神渐渐不太自在,却遮掩一般,口中故意卖弄道:“也是,我堂堂河西豪族张氏之后,有人爱慕也不古怪。” 穆长洲面朝前方,迎着吹来的风,忽而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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