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喘口气,转头往后看,没看见有人,被赶来的两个婢女搀扶起来,又看一眼,才发现后方荒原延伸出去三四百尺外有个一两丈高的石坡,但坡下似与这里隔着一条深深的洼谷,无法近前。 石坡上有一行人马,个个跨马持弓,看不清模样。 随后那一行人调转马头,离开了那片坡上。 番头正好领人回来,大约是没追太远,一路骂骂咧咧,扭头看来时却不客气地大笑了两声:“好了,小事罢了!夫人可切莫受惊反悔,早说了此地不比皇都!” 舜音喘息还没平复,隔着垂纱冷冷看他一眼,这叫小事? 番头没见她露怯慌张,竟有些惊奇了,忽朝她后方一指,又“嘿嘿”两声笑道:“方才接应人马已到,可以去前方会合了!” 舜音猜到那些是接应的人了,舒一口气,悄悄收好匕首,忍着疼痛走回队伍。 耽搁许久,车又启程,只是队伍已经换了行头,每个随从都亮出了身上锁甲。 舜音坐在车中,拿着一块湿帕子擦手擦脸,不太清晰地听着番头在外面唠叨:“早知便直接亮出身份上路,倒是想行事低调些,结果引来这么些个杂碎……” 她的手臂、小腿都因为那一摔还隐隐作疼,拧眉忍着,想起自己来此前的决心,又想到了穆长洲,还有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去,越听越心烦,干脆捂住右耳,闭眼暂歇。 总算清静了。 路上竟然走了很久。 久到舜音忽然惊醒,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浅眠了一阵,连忙转头去看窗格外,天竟然都黑了,外面已有了月光。 刚好马车停了下来。 番头在外面嚷嚷:“就在此地会合了!” 舜音彻底清醒。 没多久,似有一行马蹄声至,由远及近的到了车外,逐渐清晰,而后陆续勒马停住。 应该是先前那群接应的人来了。 舜音还没往外看,先听见外面一阵高昂齐整的见礼:“军司!” 她心中一顿,军司?什么军司? 行军司马? 紧跟着就听番头高声在喊:“请夫人下车见礼吧!” 舜音静坐一瞬,思绪回笼,已经明了,轻轻抿住唇,挑帘出车。 夜风略凉,月光铺了满地,两侧随从举火,照出四下人影幢幢。她踩着墩子下了车,抬头隔着垂纱看向面前跨马持弓的一行人。 一行人显然也都在马上看着她。 舜音扫视一圈,看见中间马上坐着一道最清瘦的身影,并未挎弓,应当是了,转身正对着他,屈身见礼。 “嚯,”对方忽而转头惊呼,“她对着我拜什么?” 舜音一愣,僵在当场,不是他? 那人身侧,忽有人拿弓拨开他肩,打马而出,踏着月色火光过来。 舜音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隔着一层薄纱,只能看出马背上坐着的人一袭深袍,利落冠发,肩宽身正,臂挽长弓,仿若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他勒马横在她身前,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稍倾身,没挽弓的那只手伸出,手指挑起了她的帷帽垂纱。 舜音竟下意识屏息凝神了一瞬,目光从伸至眼前的手指上移开,看向他,逆着光看不分明,只觉得他在盯着自己。 下一瞬,他手收走,垂纱落回。 舜音听见他开口下令:“送夫人入城中休息。”
第四章 这是穆长洲? 舜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听这一句说话,又确实是穆长洲。 虽然自己几乎没与他说过话,但舜音听见过很多次他与别人说话,如今这把声音除了浑厚低沉了许多之外,语气温雅沉稳,确实是他无疑。 随即她就记了起来,这声音就是白日里让她停住伏低的那个…… 婢女过来搀扶她登车,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着,压着翻飞的心绪,回到车上。 接应人马里立即出来两名持弓随从,当先引车。 马车紧随其后驶出去,舜音朝窗格外瞥一眼,那道身影仍坐在马上,被月色火光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轮廓,与车擦身而过。 她忽而想到,刚才没见他有什么反应,也许真是早就忘了自己。这么一想竟然轻松了许多,毕竟自己现在这样,根本也不想被认出来了。 这里是凉州以东三十里远的一处小城。 有接应自然不同,城中的行馆早已准备妥当在等待着了。 舜音进入馆中上房时,里面已经摆好浴桶,灌满香汤,桌上还有冒着热气的饭菜清茶,满屋都是氤氲香气。 “夫人,夫人!” 她转头看向门口,发现一名婢女在叫她。 大约是她不理人,婢女小心观察着她脸色,虽然隔着帷帽轻纱肯定看不清楚。 舜音这一路时常要唤好几声才理她们,自己也有数,找了个由头解释:“今日受了些惊,方才没留意。” 婢女似是松了口气,垂首道:“馆中驿卒来报军司留话,先前路上耽搁,现吉日已过两日,按凉州礼俗,请夫人今日在此休整,明日便以军司府主母身份入城进府。” 舜音眼神微动,本来还没什么,此时再听到“军司”,又伴着“军司府主母”的称呼,竟有些不自在,眼前又闪过之前挑开自己面纱的手指,那道马上的身影…… 察觉婢女还在看着自己,她收敛心神问:“为何称呼‘军司’?”她记得本朝行军司马一般省称为“行军”。 婢女回话:“独凉州如此称呼,只因军司职责重要,无人能替,总管特命如此尊称。” 舜音心想那看来没想错,他在凉州地位确实很高。倒不奇怪,毕竟武威郡公封地在此,身为养子,在自家地盘上的地位能低到哪里去?只不过比起他年少高中的辉煌就不算什么了。 她点点头,不再问了。婢女会意退了出去。 沐浴用饭完,夜已深。 这间行馆一直很安静,似乎就住了舜音一个人。外面无灯无火,连那大嗓门的番头都不见踪影了。 人声俱无,更显得之前的相见不甚真实。 舜音拢着薄衫,执笔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册刚从包袱里拿出的折本,里面是她的手稿,翻开的那页刚写上“会宁关”三个字。 没再往下写,她正揉着右手手腕。白日遇匪时被那一箭弄得摔伤,到现在已不痛了,只右手腕还有些不舒服。 一边揉一边想着弟弟封无疾,料想他快到秦州了,若他此时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居然是穆长洲,不知会做何所想。 想到此处,她竟笑了,是又想到了她母亲。 当初曲江夜宴上拒绝了父亲联姻的提议,她母亲自然也知道,也许就是因此,这次才没告诉她要嫁的是谁。刚好她也孤注一掷地没问。 不知她现在这样算不算是有用一回了…… 舜音手一停,忽然兴味索然,丢下笔,将折本合上放回包袱,躺去床上。 闭上眼,脑中纷乱如潮。她想起了年少时长安城里的绚烂辉煌,父亲还在,每个人都在,家族繁盛。 转念又提醒自己不要再想,马上就要入凉州,早已作别过往了。 都是穆长洲的缘故,突然出现,才引起这些无端的回想……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猛然一箭射来,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陡然惊醒。 窗外光亮刺眼。舜音闭了闭眼才适应,摸摸额,竟浮了一层冷汗。 没想到沙匪没让她惊到,那一箭才是最让她受惊的,竟连觉都让她睡不安稳。 天已大亮,外面早有婢女在等,听见丁点动静便高声问:“夫人,是否可以入城了?” 舜音又缓一下,坐起身,先拿过床边包袱准备了一下,才说:“可以。” 门立即被推开,五六个婢女鱼贯而入,捧盆持盒,端茶奉食,一应俱全,来伺候她起身。 舜音早已没有被伺候的习惯,但明白入凉州需作打扮,就随她们去了。 待梳妆完毕、换上衣裳,外面有了隐约马嘶声,大概是有人来迎了。 恰好婢女们忙完退开,有一两个还在偷偷看她。 舜音看一眼铜镜,镜中的人青丝如云堆挽,唇红眉黛,似在当初,又不是当初。 她没有多看,戴上帷帽出门。 走到外院,便见四周人影攒动,忙碌不息。 院门外还新来了不少牵马佩刀的兵卒,比往日随行的多出一倍。 一名婢女双手捧着她的绿锦包袱道:“夫人请入厅稍候。” 舜音点头,看着婢女捧着那只包袱先行送去了马车上。 里面的匕首起身时已被她随身藏在里衣袖间,此时包袱让她们经手也不妨事,反正里面剩下的书册衣物她们也早就看见过了。 原本进凉州后会有正式婚仪,但昨晚听说成婚吉日已过,让她直接入府,舜音便明白婚仪必然一切从简了。 方才梳妆时又听婢女们说,凉州近些年已不太遵循中原汉婚礼俗,反而混杂了不少胡风。今日入府前的礼仪也简略,要做的只是在厅中等候两名傧相来迎即可。 从头到尾都没听有人提及军司,舜音心中有数,昨晚只自己住这行馆休整,今日肯定也是自己入凉州城了。 想到这里,她捏着袖口的手指一松,人也跟着放松不少,才察觉自己从打扮时起就有些不自然,毕竟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嫁给了穆长洲…… 她收收心,沿廊下往前,入了厅中。 外面忽然一通马嘶人声,紧跟着就有人在院子里高喊:“凉州行军营骑兵番头胡孛儿,奉命来迎夫人入城!” 嗓门大又粗声粗气的,满院子都能听见他声音,除了番头也没别人了。 舜音不过刚在厅中站定,心想来得真快。 又听另一人高声道:“凉州佐史张君奉,来迎夫人入城!” 后面这声音不及番头胡孛儿的嗓门大,但舜音还是听清了他叫什么。听他声音也不陌生——昨晚她拜错的那个清瘦身影,还有之前顺风传来骂她耳聋的那个,都是这个声音。说不定也是朝她射出一箭的那个。 原本已要出去应话,此刻也不急了,既然骂她耳聋,舜音干脆站去窗边回避,只当没听见。 院中那两人大概是没得到回音有些奇怪,嘴里说着什么。 舜音听不清楚,摘了帷帽,往右侧身,靠近窗口才听出他们已到了厅外,好像叫了一个婢女在问话。 “夫人不在?”胡孛儿问。 婢女不知回了什么,没听清。 他没好气道:“什么叫可能又回房去了?还不去请!” 婢女大概是匆忙赶去上房看了。 胡孛儿忽嚷一句:“佐史,不是我说,今日真不该由你来!” 那个叫张君奉的立即回:“我怎么了?” “昨日你们随军司接应,朝沙匪射箭前就数你骂人最凶!我离那么远都听见了!”胡孛儿语气贼兮兮的,“你当那新夫人脾气好么?屁!我就被她噎过!听左右说,你还冲人射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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