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掌撑住她后腰,已要送她上马:“现在就走。”其余半个字没说。 舜音一把抓住缰绳,踩镫上马,望过去时,他已走开,迅速下了几句命令,又去一旁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弓卫立即上马过来,环护在后,又多了数十兵卒在后。 穆长洲转头看来,对她说:“最多一两个时辰。” 舜音定定心,转身策马,领着人往右侧而去。 很快就听见隐约声响,他应该也立即行动了。 右侧尖石坡并不远,舜音记性太好,地形熟悉,昏暗中依然走得顺利,约两刻便到了地方。 自马上下来,她环视过四周,示意弓卫兵卒分开藏匿守卫,自己步行攀去坡上,观望远处情形。 令狐拓退去的那片山岭隔了很远,偶尔有些微火光闪过,分不清是哪一方,也听不见声响。 渐渐的,火光多了,速度却快了许多,陡然横向散出一般,横插入岭谷之间。 舜音眯眼细看,始终难以看全,但猜测应是穆长洲的兵马,他在刻意打散令狐拓的阵型队伍。 火光沉浮,离得太远,甚至感觉不出是在交战。 她看了许久,努力判断着情形。 令狐拓既然为河西旧部,武威郡公一手提拔上来的,那岂不是早被穆长洲摸透了,作战习惯只怕也早在他预料之中。穆长洲却以文转武,过往这些年就不知道令狐拓了解他多少了,何况他又惯来狡猾…… 思绪一停,舜音忽感不对,令狐拓先前一击已经察觉穆长洲想速战速决的心思,既然此时遭遇穆长洲突袭,一定会为拖延继续回避,哪里能轻易就被引出来,除非…… 她想着那“讨灭穆贼”的旗幡,除非他想亲手杀了穆长洲。 火光似亮了许多,舜音举目望去,是火光近了许多,有一行火光在接近。 天上无星无月,夜色却更浓暗了一层,伴随着渐渐清晰的马蹄声,一行人马飞快顺着山谷驰来。 舜音往旁侧身躲了躲,紧跟着看见了穆长洲纵马而来的身影,领着两三举火兵马,立时心口一松,站直,又看见他身后紧随而来的身影。 是令狐拓,他带人尾随在后,竟真被引了出来。 然而就快追上,令狐拓又陡然折返,直退往了一旁岔谷中。 穆长洲勒马坡下,朝上方看来一眼,似看到了舜音,又转头看向岔谷。 舜音抬眼看去,隔着一道沟谷,对面火光一闪,令狐拓自对面坡上现了身,声音不高不低随风送来:“我来讨反贼,天经地义。” 穆长洲坐在马上,掀眼望去:“空口无凭,也配称义?” 令狐拓火光映照下的双眼阴冷:“别人或许让人难信,你却不同,造成河西与中原今日局面的,不就是你穆长洲?是你让河西一步一步成了今日与中原的隔绝模样,官员难入,信件难通,一旦大权在握,你会不反?” 舜音倏然转头看向坡下。 穆长洲肩背挺直,一动不动:“总管府凭这个就说动你了?” 令狐拓一手自怀间取出什么,高高举起:“凭武威郡公府如何?” 舜音忽见穆长洲身影一动不动,持弓的手却似骤然握紧。 飘摇晦暗的火光中,令狐拓手一扬,那东西立即展开,一块绢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他脸上已满是恨意:“你一定不会忘了这是什么,你的罪状!” 舜音心中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神凝去,紧紧盯着他的口型。 夜风送来令狐拓的声音,竟分外清晰:“称你为穆贼,简直玷污了穆字!”他近乎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一无耻之徒,苟活贪权,人人得而诛之!却原来根本不止,你还是个杀父弑兄的禽兽!这么多年,郡公府无人提起,你这屠亲罪囚也能摇身一变手握大权了!” 舜音愣在当场,忘了言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目光转去坡下的穆长洲身上。 右耳里,似还能听见令狐拓愤恨的声音:“无父无君之徒,以为我是为总管府讨逆?我是要为郡公府除了你!” 穆长洲手紧握着弓,半身沉入暗夜,看不见神情,连人带马都似入了定。 夜风似陡然变急,呼啸吹过,几乎要掀灭对面火把。 远处正有兵马赶来,由远及近传来了胡孛儿的声音。 穆长洲沉凝不动的身影霍然抬手。 兵马赶至,列于两侧。 令狐拓手中绢布一收,转身便退。 附近藏匿的弓卫与兵卒也顷刻现身,围至坡下。 穆长洲没有回头,眼盯着对面坡上,出声冷寒如刮过的夜风:“护好夫人,其余人随我按计划行事,拿下他。” 舜音看着他,不觉跟着往下走了几步,他已率兵马纵入长夜,直驱而去。
第七十八章 夜色浓黑, 伸手不见五指,几簇火光随着蹄声远去,完全消失在眼里。 只有风声依旧不息。 舜音立在尖石坡上, 心绪一点点回拢,直到此刻才算理清令狐拓的话。 他来此不是听信了总管府的空言, 是因为那份罪状, 那才是总管府让他动兵的原因。 举着讨逆旗号, 有意拖延造势,都是为了拉拢其他州加入,好一举铲除势大的穆长洲,但他不是为了总管府, 而是为了给郡公府报仇。 难怪他会被吸引出来,因为报仇让他存了手刃穆长洲的心,见有机会才不惜冒险追出。 只是快接近时又及时察觉,终是退去了对面岔谷。 但穆长洲怎会……杀父弑兄? 舜音在心里重复一遍那四个字,还是难以相信。 “夫人可要回营等候?”一名弓卫在坡下问。 舜音被拉回神, 静下心迅速想了想, 快步往坡下走:“不,不回。即刻分出几人, 去盯着被打乱的甘州兵马。” 下了坡, 她抓缰上马,严肃说:“之前在附近听到的任何话,都要当做没听见。” 众人立即垂首称是。 山谷里奔过几匹快马,火焰飘摇的火把上,最后一点火油就快耗尽, 光亮微弱,几人只能趟入黑暗前行。 令狐拓策马带头在前, 片刻未停。 后方甘州兵卒紧随着问:“都督,是否要向肃州求援?总管府说过可以请肃州都督刘乾泰相助!” 令狐拓随马奔至急喘,不悦回:“不用。”引刘乾泰来,成功是刘乾泰的,败了兵马也会被刘乾泰接收,总管府又岂是善茬。 他扫视左右,并未慌乱,很快下令:“按序整部,出发前早已定好,赶往西线会合。” 兵卒赶忙抢先飞奔出去,往来时方向去传讯。 令狐拓也调转方向,赶往西面,一边往后查看动静,山岭连绵起伏,一片片墨影幽深,什么也看不见,似乎穆长洲也没追上来。 他却有种古怪感,总觉得穆长洲对他如今的出现并不意外,就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一阵轻微马嘶声,将近半个时辰,赶去传讯的兵卒匆匆奔回,带回了消息:“都督,兵马开始重整,请往西速退!” 令狐拓当即抽马快行,在狭窄的山谷里穿行而去。 果然往西不远,火把明亮,已有一支兵马前来接应,约莫百人。 这是他出发前就定好的应对,穆长洲心思深沉,他不得不防。 人马一会合,立时合拢成列,继续往西线而退…… 远处绰绰山岭之间,之前凉州兵马突袭打乱甘州兵马的地方,此时兵马游走,仍然未绝。 原本人声混杂、马蹄纷乱,渐渐却开始回归有序,马蹄声同时往一个方向而去。 一名凉州兵卒打马飞奔往尖石坡下,向舜音报:“甘州兵马在往西面退了。” 舜音便知令狐拓敢追出是有后路准备,被打散的兵马竟还能迅速重整,看了眼穆长洲追出去的方向,恐怕他也早有应对了,才会说按计划行事。 她紧紧抓着缰绳,心里极快地回想了一下周围地形,转头看向北侧,一夹马腹,往那里而去…… 山道蜿蜒曲折,快马奔出几里之后渐近西线,却似走了几十里之遥。 忽闻一阵马蹄声,令狐拓立即停下,已是气喘吁吁。 后方兵马跟着停下,抽刀防备。 西线方向来了一匹快马,马上兵卒谨慎唤:“都督。” 是自己人,但令狐拓却觉方才马蹄声并非来自于他,喘气问:“何事?” 兵卒慌道:“西线恐不能退,甘州方向有兵马行迹,正往凉州方向推来!” 令狐拓立即明白,定是从穆长洲夺取的两处军马场里调来的凉州守军,打算断了他的退路。 身边兵马尚未来得及慌张,四下却先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令狐拓警觉道:“先按原定路线撤!” 西侧山岭间奔来一队兵马,蹄声急切,看似是来自他们自己的退路方向,却忽然朝他们直冲而来。 跟随的百人兵马顿时被拖住,才发现来的是凉州兵马。 霎时间兵戈碰撞,火把落地,又被急乱马蹄踏熄。 令狐拓拔刀,扫视左右,不忘指挥:“前围合拢,依序而退!” 后方先退,他回身打马继续往西,带头冲出凉州兵马围堵。 约三四十人跟随他冲出,踏上了一片细窄不平的谷底,周围已经没有一丝火把光亮,只能完全在黑暗中前行。 陡然两侧山岭蜿蜒出一条火光,一支支火把的焰光渐次亮起。 后方斜侧处急急一阵马蹄声追来,胡孛儿的大嗓门已近在咫尺:“总算让老子追上了!” 令狐拓只往后扫了一眼就飞快往前,才知先前听见的那阵马蹄声是来自他们,又扫视两侧,举火而出的皆是之前突袭过他兵马的凉州兵马。 侧面光亮更盛,凉州兵马追来,火把陡增,似要照亮这附近一切。 一匹黑亮高马霍然自后纵来,迅疾如电,直上右侧丈高斜坡,猛一勒停,几乎斜立在上,马上的人持弓在手,瞬间拉满。 令狐拓掠去一眼,只看到那道稳坐马上冷然挺拔的身影,赫然一惊,连忙扯马回避。 一箭破空而至,身后兵卒的马痛嘶抬蹄,撞向两边,前奔队形骤散。 令狐拓险险避让开,瞬间做出决断,扯马转向,带头往北。 被打散的大部虽已在西线重整但难以会合,东向有凉州拦截守军,后方已被追上,只能往北。 穆长洲收弓,纵马跃下斜坡,立即奔去。 胡孛儿跟上,追到此刻,喘气不止,怒哼道:“这小子果然难擒,还好军司早有后手!” 穆长洲一言不发,一振缰绳,奔去最前…… 夜色浓重昏暗到了极致,大风却停了,正当夜尽未明时。 令狐拓的马嘶渐重,露了疲态,错落的山岭却似永无尽头。 还跟随着的甘州兵马时刻在后关注着动静,警觉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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