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桩桩件件的小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只要认为是重要的,全都说给姚守宁听。 可以说姚守宁此时‘自认为’对他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世子,她清楚知道孟松云当年喜欢的食物,修行的术法,与明阳子之间如师徒亦父子的情感,与结义兄弟们行走天下的快意。 …… 但这种所谓的‘了解’随着时间的流逝,姚守宁越发意识到这只是虚幻的。 跟陈太微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能明白这个男人的‘无情’,他的喜怒哀乐都是假的,是他做出了麻痹世人的一种表象而已。 他仿佛一个伪装成人的妖邪,不懂情感,只是极力模仿得很像,以融入人类的世界。 他游走于自我的世界中,拒绝融入真正的人间界里,他诉说的过往讲得情真意切,可那些东西只是他的‘过去’,而非他的现在。 她的‘了解’,是指了解七百年前那个真正鲜活的孟松云,而非如今冷漠无情的陈太微。 “唉!” 姚守宁想到这里,叹气声就更大了些。 陈太微见她愁眉苦脸,不由露出笑容。 “国师,这里的时间与外面的世界是同步的吗?”她不愧是辩机一族的传人,对于时间概念的领悟远比一般人敏锐许多。 陈太微也没有瞒她的意思,闻言点了点头: “自然。” 姚守宁轻声的问: “已经过去几天啦?” 她与世子同行,却又遇到妖邪,后来召陈太微救助,再因此而失踪,时间若过去许久,家里人恐怕早急疯了。 更何况,她行动那一天夜里距离‘河神’大劫已经没有几天了,不知道如今外面情况如何。 “六天七夜了。”陈太微应道。 “六天七夜——”姚守宁瞳孔急缩。 她记得,她与世子行动那天是七月初八的凌晨,若已经过了六天七夜,加上事发那晚,那岂不是说明,如今已经是七月十四日了? 姚守宁心急如焚,却见陈太微面带笑容,神情不慌不忙,仿佛一具表情已经被固定的泥塑。 “国师……”她喊了一声,接着眼眶酸楚,眼泪很快往上涌: “不知道我娘意识清醒了没,我姐姐生产没有,外祖父他们准备得如何,长公主有没有回神都呢……” 陈太微不为所动。 他只是笑意吟吟的望着姚守宁,看她手足无措的抹泪,小少女眼圈通红。 这样的模样足以打动世界上任何的人,但陈太微心中却是平静无波: “守宁,说这些干什么?”他淡淡的提醒: “我的未了心愿你想清楚了没有?如果想清楚了,我们就该行动了,要是事情办得顺利,你早日归家。”昏暗的光线之中,陈太微的声音温柔,眼如秋水,但姚守宁与他相处的这些天,对他的了解极深,已经知道他胸腔空无一物,这种温和只是一种表象罢了。 “如果完不成,”‘唉’,他叹息了一声,遗憾道: “我们同归于尽,到时人死因果消,这些人的死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姚守宁心中大急,却知道与他说不清楚。 陈太微无心无情,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这个因果不该沾也沾了,这淌浑水她不该趟也趟了,如今躲是躲不掉,不如早日面对,趁早解决了。 “国师,你的主要心愿你记不得了,这种记不得,与你的‘心脏’消失有没有关系呢?”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慌,逼自己冷静镇定。 与陈太微相处的这段时间对姚守宁来说也并不是没有收获,她急速的成长,思维也远较以前更开阔、更活跃。 “有可能。”陈太微点了点头。 姚守宁闻言,美眸生光,惊喜的抬头盯着他看: “那我们不如杀死神启帝,取回心脏呢?” 陈太微低低的笑。 姚守宁的变化不小,且她比柳并舟更要果决许多,但陈太微闻言仍是道: “守宁,你的想法我也有过,可惜——” 他压着腰侧扶尘,轻声说道: “这颗心,虽说是‘我’的,但已经不能完全算是我的了。” “这话怎么说?”姚守宁忍住不安,追问了一句。 忆起当年过往,陈太微的表情稍显严肃了些,道: “我当年剜心之后,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后来却并没有魂归地府,而是悠悠的醒来了。” 他说到这里,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就在想,兴许像我这样的恶人,地府也不会收。”他罕见的开了个玩笑,接着又正色道: “但我苏醒之后,很快发现我的状态太奇怪了。我的肉身胸腔处的伤口被人处理过,摆放在我师父灵堂上的心脏失踪了。” 如果不是他身上残留的血液,他可能要猜测先前发生的一切可能只是一场大梦。 因为不止孟青松剜出的心脏消失,青峰观内被他屠杀的尸首、附近黄岗村那些遭到屠村的百姓全都消失了。 之后他查探自身,发现他的心脏确实已经不见,且肉身的生机已经断绝,却不知为何意识不死。 “人无心不活,可我失去了心脏,却偏偏活下来了。”他嘴角扬了扬,露出淡淡的弧度: “只是活得像个怪物。” “此后的时间,我的意识还在,肉身却已经腐烂——”于是他吸纳煞气转修‘鬼道’,阴差阳错的让他走出一条另类之路。 “期间我一直在寻找当年事件的真相,”陈太微平静的道,“但我最怀疑这一切是朱世祯干的,所以先盯皇室,可是奇怪的是,没过多少年,朱世祯竟然死了。”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如果说陈太微先前的喜笑怒伤皆是流于表像,那么此时他脸上肌肉细微的抽搐却显得真实得多。 他的煞气控制得很稳,眼中不见喜怒,可偏偏他的嘴角不自觉的下垂,仿佛想哭,却又双眼干涸,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最终下意识的变成一个笑容。 “你相信吗守宁?他朱世祯是身负天运之命的人,生来福厚,修行之后本该寿与天齐,但他活了不过六十之数,竟然死了。” “荒谬!荒谬!” 他摇了摇头,“朱世祯死亡之后,跟随在他身边的几人便相继离开,临时组成的团队一散,我再追查了几年,便查到真相了。” “我发现了师父埋骨之地,青峰观上下的尸首也守护在师父衣冠冢的四周,有人替我收敛了他们的尸骨,”他无声的叹息: “同时我也发现,我遗失的心脏,长在了天元帝的胸腔之中,自此成为皇室的传家‘至宝’,代代养在他们胸腔之中。” “也正因为如此,我与皇室血脉从某一方面来说气运也相连,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能灵体不散,纵使肉身已腐,我却仍能‘活着’。”陈太微转过头,看着姚守宁: “之后的事情,你应该也清楚了。” 皇室拥有了他的心脏,但数十代蕴养下来,这心脏与其说是‘他’的,又不完全是他的了,它与皇室密切相连,无法再感应到本体的召唤,回归到他的身上。 但同时心脏也成为了制衡陈太微的‘圣物’,他肉身已经修炼成灵体,失去了五感,但当他心脏受损,却又能感到钻心剧痛。 “我生性要强,不肯受人束缚的,发现这一点后,我就想要解决此事,可我后来发现,心脏与皇朝气运相绑,已经密不可分,若强行分开,有可能王朝气运崩溃,而我则立即身死道消。” ‘唉——’他又叹了一声,俊美的脸上露出受伤之色: “守宁,在出事之前,我与哥哥们感情极深,四哥生性豪迈,一向拿我当亲弟弟似的照顾,我们杀妖那些年,兄弟数人同吃同住,他再了解我不过,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 姚守宁听到这些秘闻,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出。 她与朱世祯仅见过一面,对他性格为人并不敢说十分了解,但她凭借超凡的感应,自认看人不会出错。 此时闻言,她犹豫了一下: “会不会,会不会是太祖想救你呢?” ‘嗤。’陈太微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冷笑: “守宁,你真是善良。” 她心中纯良,凡事只看好的,不愿将人性往恶里猜。 而他则与姚守宁恰好相反,他性格偏激,行事极端,坚信以恶才能镇恶,心中想法也很阴暗,说道: “我的想法和你不同,我猜测是朱世祯想要利用我,将我当成大庆皇室的‘兵器’,以这样的方法捆绑住我,使我不得超脱。” “我,我不相信……” 她大声的反驳:“我觉得他不像这样的卑鄙小人。” “我开始也不相信。”陈太微转过身,以背对她: “可事实如此。我性格骄傲,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他朱世祯应该清楚,怎么就能这么做?代代相传的心脏……” ‘呵呵。’他轻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徐昭说过,大庆三十一代而亡,神启帝注定是这一代的亡国之君,他当日退位传于儿子,护国神龙都离体了,唯独没有按照祖训所说,将我的那颗‘心脏’交到他儿子朱敬存手中。” “我卜算过,神启帝寿数将终,就近在几日,如果他一死,‘心脏’未得到下代帝君的供养,我就必死无疑。” 兴许两人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蚱蜢,陈太微半点儿隐瞒之意也没有,将所有秘闻全都说给她听: “我初时想死,但我‘复活’过来之后想法与以前又不相同了,我不止要活着,还要好好的‘活着’,我怎么肯将身家性命交到别人的手上呢?” 他问姚守宁: “你问我为什么要成仙,这些种种原因,就是我的答案了。” 陈太微这个人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他成仙的原因兴许源于早些时候明阳子的影响,也可能是‘生前’对师父的深厚情感,也有可能如他此时所说,他断然不肯永久的受制于人,试图想出釜底抽薪的办法,一劳永逸的解决这桩麻烦…… 无论如何,他的心愿是很直接的:他要成神!且在赶在神启帝死前成神! 所有已知的讯息在姚守宁脑海里交互串连,逐渐形成一条鲜明的线索。 结合他之前突然发疯想要杀死神启帝,再有他如今的话相佐证,他此时讲的应该是真的。 而从他话中,姚守宁又得出了两个讯息: 一、陈太微的时间也很紧迫,他成神是迫在眉睫,只许成功,绝不允许失败的。 二、神启帝还未死,但他快死了。 大庆王朝这个庞然大物崩溃在即,历史即将验证,出现在这个关键的节点之上,是不是跟‘河神’的灭世之劫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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