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诚然是英主,但在下认为陛下有三习一弊。”一个清瘦高挑的青年提着一壶酒,摇摇晃晃站起来道。 “何为三习?圣主德清仁政,四海臣民颂服,久而久之,耳习于讴歌,一开始不喜拂逆者,继而挥退木讷者,最后只能听进去阿谀奉承的话,忠直之言一句也听不得。此乃一习。” “至尊圣明神武,则下臣愚钝敬畏,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这对于臣下而言不过是遵从君臣礼法而已,但陛下眼睛习惯于此,一开始不喜倨傲者,继而排斥遵守礼法者,最后只看到柔奸之人,耿介刚正之人一个也不见。此乃又一习。” “尊上礼贤下士,则天下英才入彀中矣,见贤才只做平常士人,唯自己方为人杰;牧民理国,天下晏然,户不拾遗,则以为自己雄才伟略,天下之事皆可轻易而成。 久而久之,则问人己之短,人皆阿谀顺从;自省,唯见雄才大略,不见所过。心习惯与此,便是从者进,违者退。此乃又一习。” “总此三习,合成一弊,何也?喜小人而厌君子。远小人,亲君子,难道只有明君所知?末世之君也知亲君子,但是为什么他们还任用小人? 无他,此小人就是他们眼中的君子,他们也是在任用‘君子’罢了。” “君子有德,小人无德。君子精研于事,小人巧于迎合人君,人君困于耳目心之所习而不觉,久而久之小人进,君子退,遗祸无穷。”① 青年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酒,众人皆屏息凝神。 他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姜榕身上,颔首一笑,接着道:“那么要如何杜绝这三习一弊呢?” “杜绝三习一弊,不在乎外,而在乎心。唯有陛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才能进君子退小人。明君在上,贤臣列于朝堂,则天下大治。”② 青年说完,笑盈盈看着姜榕,拱手道:“在下观这位郎君,容貌不俗,想来是官家人,不知道在下说的这些可有道理?还请郎君不吝赐教。” 这青年也促狭,只改了刚才崔七娘的自称,然后原封不动对姜榕道。 郑湘掩口而笑,她虽不会看人,但也知道这青年说得深入,比刚才崔七娘的隔靴搔痒更令姜榕喜欢。 姜榕果然大悦,若非顾忌身份,他定要大声称赞,非要给这青年个官试试成色。 “郎君所言精辟,振聋发聩。”姜榕点头赞道:“郎君既有大才,而不投效朝廷?” 青年拱手笑道:“在下正要参加几l日后的考试。” 姜榕笑道:“预祝郎君旗开得胜。”青年笑着道谢。自始至终,两人都未互道姓名,但他们相信两人终会再见面的。 这陌生年轻人的进谏,姜榕他竟然听进去了! 若是柳温知道,一定会感叹,这青年真是恐怖如斯。
第62章 流言 他家陛下的性子一向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若年轻人进谏,姜榕会称赞两句,然后抛在一边;要是老奸巨猾进谏,他则会暗戳戳记下这些人,或调或贬。 唯有德高或他信重之人进谏的话,他才能听进去。姜榕敬重德行厚重的人,认为他们是君子,君子的眼是明的,说的话大概不会出错。 但他认定的德行厚重之人只有徐太傅,然而,徐太傅因厉帝无道,已经忧愤自杀。 信重的人中也分三六九等。一同打天下的好兄弟进谏,他认真反思,有则改之。 然而正如那青年所言,姜榕现在自省,很难发现自己的缺点。他英明神武。他雄才大略。他是圣明天子。 若杨约进谏,姜榕出于对杨约的信任以及敬佩其为人,会按其进谏躬行一段时间。 若柳温进谏,姜榕立马会改,还会问他做得好不好。 然而,柳温又非圣人,身上也有那青年所言的“三习一弊”。 姜柳两人志趣相投,亦师亦友,柳温身上的毛病姜榕也有,大部分情况下,两人就是灯下黑,谁也看不到谁的缺点。 “咱们走吧。”郑湘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刚才被崔七娘冒犯的不虞一扫而空。 姜榕起身,两人正要出亭子,就听见一人高呼:“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这句话仿佛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一道未知的大门。 周围瞬间弥漫着肃杀的气氛,假装游人小贩仆从的禁卫立刻将皇帝和皇后围起来,心里对叫破皇帝身份的人恨得咬牙切齿。 众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呼啦啦地跪下行礼,高呼皇帝万岁。 姜榕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语气和煦道:“大家都起来,今日朕与百姓同乐,不分君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要起还是继续跪,突然看到喝酒青年起来了,也陆陆续续跟着站起来。 姜榕和蔼地问那叫破他身份的人,道:“你是哪个衙门的?” 那人道:“启禀陛下,微臣忝列监察御史一职。” 姜榕点头,勉励他道:“监察御史监察百官、肃整朝仪,职位虽卑,但责任重大,好好做,勿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监察御史激动道:“臣必当竭心尽力为陛下尽忠。” 没机会的哩。 当这人叫破姜榕身份的时候,他的仕途已经没了。 曲江池游人如织,且是休沐日,难道没有官员过来游玩? 光姜榕和郑湘眼熟的就有不少,但旁人都是避走假装不认识,唯有贺夫人仗着自己夫妻和帝后关系亲密,且避无可避,才遮遮掩掩地打了招呼。 刚才高呼万岁的声音,引得其他人不断向这里聚拢。禁卫统领当机立断奏请陛下还宫。 姜榕推辞了几遍,才迫不及待地坐上圣架离开曲江池。 进了车内,姜榕脸色顿时沉下来,尔后又愧疚地看向郑湘,道:“竖子无知,扰我们的雅兴!过段时间,我们再出来玩。” 郑湘将幕离摘了,拉着姜榕的手,摇晃道:“何必在意这些蠢人?大部分景致已经看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还要恭贺陛下,又得贤臣。” 姜榕想到那不知名的青年顿时笑起来,拍着郑湘的手,道:“那小子是个聪明人,一定看出什么来了,然后才有了那一番话。性子也促狭,想必和柳相说得来。” “不过他既然要考试,那就让他考,考上就拨到柳相手下调·教,考不上就下诏征辟。他那一通进谏的话说得有理有据,朝中诸人像他这么伶俐的少之又少。” 姜榕忍不住称赞,郑湘也连连点头。 不怪帝后称赞,实在是那青年太会说话了,什么圣人、至尊、仁德……拍得姜榕极为舒服,而且他那话都是发人深省的至理名言。 言之有物,又言辞委婉,无外乎姜榕能听进去了。 两人对今日的人和事,唯将这青年放到了心上。十日后尚书省主持考试,成绩出来后,孙伯昭,也就是这人名列前茅。 柳温听说他在知春亭的进谏,大为好奇,待人拨过来后,考较一番大喜,遂让他在中书省做了个主事先观其能力。 春光融融,郑湘出不去,只好每日带着小花在御花园玩耍,周贵妃无事便过来一起逗小花。 这日,郑湘与周贵妃坐在亭中喝茶,小花则在草地和小寺人追着皮球玩。王公公进来禀告:“奴婢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今日京师传起了一则流言。” “什么流言?”郑湘问。 王公公垂头:“流言说,名门崔家主枝嫡房的崔七娘对陛下一见钟情,思慕成疾,卧病在床。” 郑湘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周贵妃也是如此,两人面面相觑。 “崔七娘是名门贵女,什么时候见过陛下?” “崔七娘怎么会对陛下一见钟情?” 两人疑惑的地方不一样。郑湘先回答了周贵妃的话:“寒食节,我与陛下去曲江池游玩,见崔七娘当众说劝谏陛下的话。不久,陛下被一朝臣叫破了身份。” 说完,她还嘀咕:“我以为此事没声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等着我呢。” 周贵妃怀疑道:“这崔七娘该不会冲着陛下来的吧。” 她越想越合理:“朝中谁提充斥后宫,陛下就斥责谁,以至于现在无人敢提。正常渠道他们走不通,就想了偏门左道。” 郑湘嘴角一撇,语气带着十足的嘲讽,道:“一见钟情?思慕成疾?这么简单明白的事情,谁信谁是傻子。” 姜榕不如靖远侯年轻,不如柳相气质高华,不如梁国公李英英俊…… 在他携带女眷的情况下,崔七娘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子竟然传出一见钟情思慕成疾的流言,崔七娘或者崔家看上的不是姜榕金灿灿的皇帝身份,郑湘能用皇后之位打赌。 周贵妃放下茶盏,笑道:“现在的女娘,我竟然看不懂了。陛下岂会被这点小伎俩蒙蔽?” 姜榕是谁? 碰瓷之前要打听清楚他的德行啊。这家伙争夺天下时,阴谋阳谋顺手拈来,这点小伎俩也敢拿出来? 郑湘嗤笑一声:“他或许美着哩,那小女娘长得花容月貌,又出身名门,且一心爱他,说不定我这皇后之位就要拱手让人。” 周贵妃用手扇风,左嗅嗅右嗅嗅,轻笑道:“唉哟,哪来的酸味,怎么这么酸,是谁家的醋缸碎了?” 郑湘想了又想,还是气冲冲起身,将小花拜托周贵妃照看,然后急匆匆回到蓬莱殿。周贵妃看着郑湘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春雨担忧道:“娘娘,那崔七娘进宫,这后宫只怕要起波澜了。” 仙居殿立后前与立后后几乎差别不大,周贵妃依然掌管庶务,只不过每月要向皇后汇报。皇后总揽全局,不苛细则,大家配合得很愉快。 周贵妃摇头,笃定道:“她进不了宫。” 宣政殿中,姜榕听到这则流言,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问柳温:“我就是这么贪图美色的人?” 是个女的,只要长得漂亮,就可以肖想进入皇宫博富贵,那天子成了什么? 一个能给予荣华富贵的工具吗?他就这么不值钱? 柳温闻言,想了半响,居然点头道:“臣觉得是。” 姜榕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竟然这样看我!” “皇后。”柳温的嘴里淡淡地吐出两字。 姜榕一顿,忙道:“皇后与她们不一样。唉,你们这些俗人怎么能懂皇后赤子般的内心呢?我给你说不明白,但我心里明白着呢。” 柳温听完皇帝的辩解,觉得自己果然不懂。 他问:“现在你准备怎么办?”这事必定会伤皇帝颜面。 姜榕摊手,气道:“马的,定是崔家设计的阴谋。” 柳温摇头,揶揄道:“你心里明白,这就是阳谋。你若心里不明白,这就变成了阴谋。” 姜榕道:“这崔家忒不要脸,拿女儿的名声来博前程,有本事让男儿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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