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这厢叮嘱着,宋谏之心思却不在他的话上,他侧身看向床帘里窸窸窣窣挪动的人影:“醒了?” 床帘里阴影忽明忽暗,最后默不作声的坐了起来,宋谏之刚欲抬手掀开帘子,两扇帘子就被人猛地一下拉开道缝隙,动作之大,险些将床顶悬挂的璎珞甩到他面上。 宋谏之冷着脸,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瞧见床帘中间钻出个圆脑袋。 撄宁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眨了眨,琉璃珠似的容不下一丝灰,只藏着两分懵懂。许是动作太猛,她脸颊涌上一点红热,白燎燎的日光跌跌撞撞的透进来,宋谏之甚至能看到她面上细软的绒毛,呆得很,但总归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躺尸模样。 他眉心舒展开来,眼梢微勾,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怎么?听到参汤就醒了?” 大夫手中执着银针,看到撄宁醒了,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看这一行人的派头,非富即贵绝非寻常人家,若是施针过程中出一点意外,只怕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贵夫人醒了,正好免了施针……” 话音未落,只见那位容色冷清的夫人歪头看他一眼,讷讷重复一遍:“夫人?” “不然?”宋谏之半挑着眉看她,还没来得及让大夫再把一遍脉,怀里就钻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扑通,扑通,他极好的耳力能清晰听到怀中人的心跳,轻微的震颤顺着紧贴的身躯传来,像掌心有只蝴蝶扇动下翅膀,又酥又痒,那股震颤从掌心钻进胸腔那颗脏器。 少女乱蓬蓬的发髻在日光下泛着不明显的浅金色,在他胸口蹭了蹭仍未罢休,还要用那双懵懵懂懂的圆眼睛看他,颊边绽开一个小梨涡,笑盈盈的唤他。 “夫君。” 大约是她抱得太紧,雏鸟一般,两只不安分的爪子紧紧攥在他脊背的衣料上,半个身子都畏在他臂弯中,宋谏之只觉呼吸一窒,垂眸正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黑眼珠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随着少女凑近的动作逐渐放大。 呼吸纠缠,分不出你我。 他忘了动作,任凭撄宁越靠越近,最后安心的将脸埋到自己颈窝中,又低低的唤了一句:“夫君。” “不知死活。” 宋谏之听到自己嗓音喑哑的吐出这几个字。 下一瞬,他眼尾那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消失殆尽,神色迅速的冷淡下来。抬手欲将人拽开,又想起她后脑的鼓包,便顺其自然的抬起另一只手,握着撄宁薄削的肩头将她推开。 十分不留情面,若是在平常,撄宁早就被吓得不敢吱声了。 但她眼下跟未塑形的糖人一样,既没骨头又粘人,被推开了也不肯罢休,扭着身子还要往他怀里钻。 注意到面前的人一脸冷淡,她轻轻歪了歪头,有些不解的把眉毛拧成了两条毛毛虫,小声嘟囔道:“冷,”又伸手指了指宋谏之怀里,笨嘴拙舌的形容:“暖和,要抱。” 宋谏之压着眼中黑沉沉的光,逼近她耳边冷声道, “再跟我在这撒娇卖痴,就剜了你舌头。”
第33章 三十三 这话不管是用来吓唬胆怂贪吃的撄宁, 还是现下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傻子,都一样的好使。 只见她嘴撅得能挂酱油瓶,却不敢再吭声了。 一对瞳仁亮似清水, 眼神中混杂着委屈和依赖, 长了手一样牢牢扒在他身上。 宋谏之这辈子皱眉的次数加起来, 怕是都没有今天多。 他一手抄过撄宁后腰, 将人勒近了, 锐利的眸光一寸寸刮过她脸庞。 察觉到自己胸前紧贴着的小心脏跳得失了序, 怕成这样, 还要装傻, 他眸中寒色破了冰,浮出一抹尽在掌握的讥诮与戏谑。 狐狸尾巴还没藏好就出来卖弄本事,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就该狠狠给个教训。 宋谏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捉住你了, 小蠢货。” 话音刚落,他面上温热, 落了极轻极快的一个吻。 像根轻飘飘的羽毛点在水面,只是泛起两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就被水珠打湿囚入湖底, 既轻, 又重如万钧。 分不清哪个更迫不及待。 撄宁亲完便咯咯笑出了声, 凑上去用嫩生生的脸蹭他, 两根发丝轻盈的挠在面上,却细细收拢捆住了他胸腔那颗脏器, 携来一阵生根似的酸痒。 随着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泵向全身上下每处、每寸,呼吸都沉住了。 宋谏之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喉结忍耐的滚了滚。怀中人歪着圆脑袋靠在他肩上,瞧见这么个会动的新奇玩意儿,呆呆的伸了手去捉。 一片微凉的酥麻袭来,冷热相接。 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情绪迫不及待要寻个出口,他低下头,狠狠攥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只软如凝脂的手。 宋谏之另一只手猛地捏住了撄宁的后颈,逮猫儿一样,嗓音压得极低,遮住那丝艰涩:“再不安分,看我怎么治你。” 撄宁被捏了手腕擒了脖子,疼得皱着鼻子,两只手茫然地握了拳,不知要先解救哪处,最后胡乱的搡在他胸前:“疼,我好疼,坏人。” 她那双乌溜溜的眼中霎时包了豆大的泪珠,扑簌扑簌落在宋谏之前襟,晕开一团深色, 她惯来套着个能唬人的冷面皮子,内里又生得没心没肺没记性,被吓到的时候常有,眼泪却是一次没见过,这阵,金豆子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威胁无用,宋谏之蹙着眉松了手,那小蠢货立时蹬着床面往后蹭了两下,宽松的白色布袜蹭掉小半,露出一截伶仃的脚腕。 她扭糖似的翻过身,一脑袋钻进被子里,不肯理人了。 人趴跪在床上,大半身子露在被子外面,只堪堪遮住了脑袋,蠢得要命。 宋谏之心中暗啧一声麻烦精,听到身后传来木匣并拢的轻微声响,他侧首看向瞧了小半天热闹的大夫,声音里隐约透出两分躁郁:“她这是怎么了?” 撄宁平日里尚且有些八面玲珑的小聪明,现在却呆的真心实意。 “老夫从医四十余年,见过几个摔了脑袋失忆的病人,这般行为举止如稚子的,倒是未曾见过……”大夫花白的胡子跟着开口的动作翘了翘,他沉吟两息,突然转了话头:“公子可容老夫再为夫人把次脉?” 宋谏之颔首,微俯下身去捏撄宁的腕子,把那个自欺欺人的小蠢货拉出被窝。 她不情不愿的回过头,一张白净的小脸跟在水里泡过似的,浸遍了眼泪,浓长的眼睫被泪水浸湿了,拧成一簇簇的墨线。 抽抽噎噎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梗着脖子指责他:“夫君不疼我,我都…都亲你了,你还那么凶……坏人。” 宋谏之卷起一块被角胡乱给她抹了把脸,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揽住她腰腹,将驮着壳子的小王八翻了个,紧箍到自己身前,捏着腕子送到大夫面前。 撄宁整个人骤然暴露在塌边,不安分的往后缩了缩,紧贴到宋谏之胸前。 看着面前满脸严肃的大夫,正搭着她手腕时不时的叹口气。 撄宁不知所措的仰着头望向身后的人,乱糟糟的发髻蹭在他脖颈上,没长性的忘了自己方才还在一口一个坏人的叫,抽着鼻子小声嘟囔:“我饿了。” “就知道吃。”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刺了她一句。 撄宁呆愣愣的歪了歪头,自己揉了两下肚子,又拉着晋王殿下的手贴到自己腰上,低着头重复一句:“真的饿了,肚子扁了。” “忍着。” 他话音刚落,怀中人后知后觉的撇了嘴,眼眶里包的泪珠更大颗了。 “再哭一声,你今日就别想吃饭了。” 撄宁的眼泪和抽噎全梗住了,抱着腰间骨节分明的大手遮在自己面上,才敢掩耳盗铃的掉金豆子,边哭边小声重复:“我乖,我乖乖的,夫君给我买甜糕吃。” 宋谏之掌心沾染了轻薄的湿意,在这样混乱到令人头疼的情况下,他唇角竟然不由自主勾了下,心底生出些好笑。 这个小蠢货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如出一辙的能气人。 “公子,夫人的脉象确无丝毫异常,照医理看至多个把月,受惊伤神也就全养好了,”大夫叠起方帕,叹口气道:“老夫医术不精,不过老夫倒是想起,早些年有个来泸州的南疆商人,患了跟尊夫人差不多的病症,只是他并未受外伤,而是蛊虫所致。” “蛊虫?”宋谏之掀眼看过去。 大夫点点头,娓娓开口:“正是,南疆有蛊名引魂,生在极潮湿之地,百年难寻,它奇就奇在不必以活虫入体,只需碾粉入口即可,且只与一人生效,食蛊者行状无序如稚子。” 大夫分神瞄了眼这对年轻夫妇,瞧着倒是一双璧人,只是这公子面上未免太冷了些,有种拒人千里的无匹矜贵,难为这小姑娘,暖化冰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下人又傻了,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不过老夫也只碰到过一次,那是十六七年前的事儿了……” 宋谏之一把擒住怀中人作乱的两只手,沉思一刻:“蛊不似毒,世上无有解不了的蛊,只有对不上的症。” 他问道:“那人如何解的蛊?” “这个老夫也不清楚,但他同行友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找下蛊之人,许是脱不了干系。”大夫收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医箱,辞别道:“公子不妨一试,老夫先行回去了。” “今日之事,莫与他人提及。”宋谏之抬眸扫他一眼,眼风凌厉暗藏警示。 “公子放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夫省得这个道理。” 那厢大夫走了,这厢宋谏之看着自己怀中不安生的蠢兔子,紧咬牙根低低骂了一声。 - 泸州杨楼街,银丝细雨连成了线,落在街角横切而入的浅渠中,悄无声息的融作一脉,顺着水流涓涓而下。青瓦上的雨珠蒸成潮湿迷蒙的雾气。 一位青衣男子穿透雨雾,勒马停在渠流旁的客栈门口,把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小二。 低着头行色匆匆的进入客栈中。 十一抬手笃笃敲了两下门,屋里传来一声冷清的‘进’,他进到室内回身轻手轻脚的将门合上,行礼道:“回主子,燕京回信说已处理稳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您尽可安心。” 顿了顿,他垂首补充一句:“另外,那客栈确如您所预料,已经人去楼空,掌柜说自己将客栈高价租给旁人半月。那女子银票给的痛快又没索要房契,他这家客栈本就打算折买了,因此虽然觉得蹊跷也没多想,干脆领着妻小回了趟老家,并不知那女子身份来处,卑职调查过,他的身份当地邻里都知根知底,不会欺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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