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雁落见状,十分乖觉地退到远处,只留下沈辂和宋令璋二人单独叙话。沈辂垂下眼睫,看着被青衣朱褾衬得有些苍白的手指,下意识便握了上去。 “你说。” “监军的事情……我应当先与你商量的。”宋令璋忐忑不安地说道,“只是事发突然,姜元帅当朝问我,我……我当时没有想太多。” 从前那般艰难的局势下,他与沈辂只能在暗中往来,因此也只有需要对方配合的大事要事才会共同商议,其他时候多是各司其事。哪怕是新帝登基两家平反之后,他二人相交时已无需再避人耳目,但是从前的习惯到底是保留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发觉他们的相处方式其实存在着问题,直到方才沈辂错愕地看向他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成亲了,像是他要出京随军这样的大事,他合该先与沈辂商议了再做定论,而不是像从前那般自顾自地做了决定之后再去通知对方。 “阿月,你……你别生气。”宋令璋小心翼翼地看着沈辂,“我知道我做错了。” “我没有生气。”沈辂安抚地握了握宋令璋的手,“我知道的,你当然会想亲自去边疆。” 在听到宋令璋要随军出征消息的一瞬,她确实意外于宋令璋会做出离京的决定,但是在过了那一瞬间的错愕之后,她很快便明白了宋令璋的想法。 她怎么会不懂呢? 第一代镇南侯是因为平南蛮有功而得以封侯,其“镇南”二字封号也是由此而来,但是此后数代,镇南侯府的子弟都是驻军在北方,以一代又一代人的性命为代价将北狄人拒于关外。而宋令璋,他也是镇南候府的后嗣,他当然会想去先辈们曾经浴血而战的地方看一看。 哪怕他不能科举出仕,哪怕他不能为将领兵,哪怕只是以内臣监军的身份——他也会想亲自上疆场。毕竟,他也是从小听着先辈们的事迹长大,他也是从小学着弓马骑射兵书战策长大。镇南侯的后人,怎么可以畏战不前。 “我当然知道,你有一定要去的理由。”沈辂微微一笑,神情恬淡温柔,“难道你以为,我会拦着不许你去么?” “阿月懂我,我自然知晓。”宋令璋垂眸轻笑,“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应当与你商议才是。” 沈辂眨了眨眼,很快明白了宋令璋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是啊,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成亲了,不应该再像从前那样各行其是。” “你若是不提,我倒是还没有想到这一折。如此说来……其实我之前做的也不够好。”翟衣女官垂下眼,纤细温软的手指与骨节分明的手指十指相扣,“不过没有关系,等你回来以后,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去改。”
第45章 送行 既然话已说开, 宋令璋当下也不敢再耽搁时间,匆匆忙忙往御马监去。战事将起,他又准备随军离京, 临行前需要安排布置的事务繁杂琐碎, 并没有太多时间给他和沈辂互诉衷肠。 而沈辂见宋令璋离开,自己便也同苏雁落回到了宫正司的住所。她固然是无需立时埋首于案牍,但是眼下这一身衣饰极为繁复,想要更换官服也需得不少功夫。苏雁落与弦鸣一左一右地站在翟衣女官身后替她摘下满头钗环,而沈辂自己却也不得闲,一一将身上林林总总的佩饰取下来收入匣中。 待她脱下翟衣组玉换了紫衣金袋, 洗去铅华重新绾发,便又忙着赶去司礼监。成亲之日固然辛劳,她又是一夜未眠,但是眼下大战在即,又哪里有时间让她休息。公函不断呈递到内阁再转入司礼监,沈辂一一过目后再用上印, 忙忙碌碌不敢有片刻松懈。 朝廷仓促增派援军赶赴边关,并没有太多的准备时间,但是好在此前数十年朝廷都是以休养生息为主, 眼下安排兵马粮草虽然忙乱, 但是多年的积累也足以应对一场战事所需。一封封旨意送出京城发往各地官员的手中, 而京城内也已经调集齐了兵马准备向边关进发。 * 翌日清晨, 安武侯姜砚挂帅出征, 沈辂在城门外代帝王相送。 “愿侯爷此去,能够旗开得胜, 御敌于外,庇佑我朝百姓平安。待侯爷凯旋之日, 我再来为侯爷斟酒祝捷。” “承沈内相吉言,我等必将克敌制胜,扬我朝国威。”姜砚抱拳答礼,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了飘。 他身边,正是一身戎服的宋令璋。 “不知沈内相可有话要与魏大人和宋大人讲?”姜砚问。 姜砚此次统兵出征,魏朝任参赞、宋令璋任监军,二人此刻都站在他身旁。姜砚这一问几乎是在明示沈辂:若是想临别时再说几句话,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沈辂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她先与魏朝说了几句送别之词,最后才转而看向了宋令璋。 昨日里公务繁忙,他二人一个坐镇司礼监一个坐镇御马监,哪怕是休息也只是在处理公务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小憩一阵。因此,自从昨日清晨金殿话别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因为是代帝王送三军将士出征,沈辂此时并未穿那一身紫色官服,而是换上了更为郑重的绛纱公服。绛衣女官看向一身甲胄的宋令璋,缓缓开口道:“朝中有我主持大局,你不必顾念挂怀。愿君此赴边陲,能奋勇向前,切勿以自身为念,当不负先辈威名。” 一旁的姜砚和魏朝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新婚夫妻送别时说的话,而宋令璋却只是垂眸一笑,温声应道:“承卿所言,必不相负。” 大军随即开拨,旌旗漫卷,长风猎猎。沈辂站在原处,看着宋令璋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 “这就是我的新婚。” 昭阳宫中,沈辂举着酒壶自斟自饮,似笑似哭:“没有洞房花烛只有金殿廷议,新婚第一日甚至没能见上一面,而第二日我就要送他去赴战场。”她举杯饮酒,喃喃念道,“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其实你很不必这样担心。”许云深劝解道,“宋督公是去做监军的,又不会亲自上阵。安武侯戎马一生,经验何其丰富,必然不会有什么纰漏。” “他抛下京中这一切远赴边疆,你相信他仅仅是去做监军?”沈辂嗤笑一声,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镇南侯府世代戍边,人人都要亲自率军迎敌,他此去必然是要领兵上阵的……我看见了,他带上了宋伯父用的那条槊。哪怕是安武侯不给他带兵,他也是一定要出阵的。” 任雪霁听闻此言却不由得蹙了蹙眉:“宋督公他……我知道御马监那边也有校场,但是宋督公即使武艺不凡,可是在领兵出征上面怕是只会纸上谈兵罢。” “这倒是没什么。君珩又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横竖这次挂帅的是姜侯爷不是他。”沈辂摇了摇头,“安武侯以为他是去做监察的,其实他是去偷师学艺的。等他从安武侯那里学明白了其中的门道,就该问安武侯能不能带兵的事情了… …边关那里多是镇南侯旧部,和君珩总归有着一份香火情。他想带兵,安武侯根本拦不住他。” “既然这么担心,那你送别的时候怎么还说出那种话来?”许云深问道,“你若是要他保重自身,宋督公难道还会不听不成?” “嗯……有人告诉你了?”沈辂挑了下眉。 “当时周围有那么多人在,当然会有人告诉我们。”任雪霁道,“你送别的那番话,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我也没有说什么不得了的话罢。”沈辂仰头又饮下一杯酒,这才慢慢道,“即使我不那样说,难道他就会顾及自己的安危而不上战场么?我和他都知道,镇南侯府的名声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他不能让人说他宋令璋畏战不前,他必须要证明自己配得上做宋伯父的儿子。” “那些话,不是我想说,而是他就是这样想的。”沈辂摇了摇酒壶,把最后半杯残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如果我说不许他上战场,他大约确实会听罢……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说出那些让他保全自身的话来。这件事情对他很重要,我希望他能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而不是顾虑到我所以束手束脚。” 沈辂喝下杯中酒,又想再去拿一壶,许云深见状急忙在一旁拦下:“阿月,你不能再喝了。”她们三人常在一起宴饮,沈辂的酒量深浅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一壶酒就足以让沈辂醉过去,再喝一壶哪里还了得。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新婚,难得不值得我醉上一场么?”沈辂笑着摇摇头,“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 “宋督公走了之后,皇城司和御马监都得由你来照管罢。”任雪霁幽幽道,“你明日需得忙上一阵,可还有功夫容你宿醉不起么?” 沈辂怔了片刻,颓然松开了握住酒壶的手。 任雪霁见状只叹息一声,起身去唤宫女送湿帕子和解酒汤进来。 * 一夜无话。待到翌日晨起时,任雪霁有些不放心地拉着沈辂叮嘱道:“我知道你忙,宫正司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我冷眼瞧着你那两个司正都还算得力,再有我帮你看着些,必不至于出什么纰漏。” 沈辂颔首:“我不与你客气,那么宫正司的一切事情就都拜托给你了。司礼监和皇城司倒还不算太麻烦,但是御马监那边需得我多花些心思。御马监那两位提督是君珩的亲信,却并非我的心腹,我从前虽也常去御马监,但是君珩这一走,那两位未必会给我这个面子。” “从前你不是说过,没有宋督公你也能接下来御马监么?”任雪霁戏谑道。 “我几时……那时怎么能和现在相提并论?”沈辂嗔道,“当时我是要夺了君珩的权位,现在我只是在代管他留在京中的势力,怎么可能用一样的手段!” 二人说笑两句,沈辂便急匆匆地朝着御马监的方向去了。任雪霁颇有些担忧地向她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自己往尚宫局去。 * 对于任雪霁而言,她本就执掌凤印打理六宫,多分出一份心神给宫正司并不算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但是对于好友所面临的情势,她却着实有些放心不下。莫说是任雪霁忧心,许云深同样也惦念着这件事,及到了用夕食的时候,许云深便向任雪霁询问道:“阿月今日可还应付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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