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定定地倚在床上看玉漏几眼,向桂太太点头道:“你瞧她可不是瘦了些?为我的病劳累她不少,偏我这身子不争气,也亏她有这孝心。” 桂太太虽每日也来,却不过早晚来问一次,自己久病缠身,不能在床前侍奉,因此觉得老太太这话是在点她。便干笑起来,“看着老太太病,我做媳妇的不能在床前尽孝,单叫孙媳妇在这里,我这心里,也真是恨自己无能——” 老太太咳嗽着摇撼两回手,“你也不好,哪有叫个病人服侍另一个病人的道理?何况我这一病,许多事都落到了你头上,你虽有大奶奶二奶奶两个帮着,可她们一来年轻,二来屋里也有病人要伺候。你也够为难的了。” 这一向老太太将管家的事都交给了桂太太,桂太太底下又有翠华络娴二人,下人们背地里议 论,都说这回大房受尽重用,只怕将来那些产业多半是落在大房手上。桂太太也有这疑心,不由得暗暗高兴,越发郑重应对。更兼听见老太太这几日非但未见好,还常日哼这里疼那里酸,益发有精神不足之势,恐怕真如她自家说的,是大限将至了。 眼瞧玉漏从丫头手上接了药走来,桂太太又忙接了过去,坐到床沿上服侍吃药,“老太太今日觉得可好些?” 不问还可,一问老太太便一阵咳嗽,咳得险些断气的样子,玉漏忙挨着坐在背后给她顺着背,她自己也捶着胸口长吁短叹,“还不是老样子,倒比昨日更觉气短了些。我就说是白费事,成日吃这些好汤好药的,净是虚费好东西,随我死了算了,横竖我的棺材现成在那里,睡进去大家轻省。” 桂太太忙劝,“您可再别说这样的话,别说媳妇孙媳妇们听见不好过,就是大老爷这几日还哭了几回。您就不为自己活,也要为儿孙们想想,您要是撂开手,撇下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老太太一面埋头吃汤匙送来的药,一面抬着眼皮睇她一眼,脑门上层层叠叠的横纹挤得有股力量,“我就是没有这病,终是要死的,不过得了这病死得早些个。近日看你倒不错,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也没听见出什么岔子,往后这个家交给你来当,我也放心。” 桂太太猛地心情激荡,嘴角抖动几下,难掩笑意,“我不中用,不过是学着老太太的样子。还望老太太早日好起来,多指点指点媳妇。” 药吃尽大半碗,婆媳俩又说了几句,桂太太见她精神实在不足,又听见外头又丫头来叫,说是那边到了该回事的时辰了,便向老太太告退。 玉漏送着她出去,两人并头向外走,桂太太悄声问:“你看老太太的精神到底如何?老人家的话嚜也不可全信,总是往坏了想,还得你们身旁伺候的人留心。” 这一向玉漏也格外留心着,据她看来,要说老太太不好,可总觉得她那松弛的眼皮底下,时常有一股凛凛的精神迸出,要说她好,又总觉哪里不大对。不过老太太既然一味做出副灯尽油枯的样子,她也不能不陪着做足戏,“我看她老人家的精神是大不如前了,太医说,上年纪的人都难说,不像年纪轻的人,一样病症就是一样病症,对症下药吃好了也就好了。这上年的人呐,五内衰竭,气虚体弱,也许并没什么险的症状,但是捱着捱着,大可能就捱到头了——” 桂太太眼波微动,点了点头,这厢走到外厅来,便推玉漏,“你进去吧,不必送了。” 玉漏福过身复回去,走到卧房门帘子底下回首去看,见桂太太又叫着毓秀往外头说话去了,难道是不信她说的话? “你站在那里瞧什么?” 以为老太太睡着了,却没睡,侧卧在床上,一堆眼睛炯炯地朝帘下望过来。玉漏忙丢下帘子过去,稍忖须臾,微笑道:“桂太太叫了毓秀姐到廊下细问您的病,还是放心不下您的缘故,回回来,回回都要问。” 老太太只在鼻管子底下轻轻吹了口气,倏问:“你这两日听见她咳嗽没有?” 谁?桂太太?玉漏自床沿上坐下,在她那狐疑有神的目光下掖了掖被子,慢慢摇头,“好像没听见,像是比往日见好些。” 老太太翻正了身,在枕上笑笑,幽幽的目光透过帐顶,不知望到了何处去,“从前听人家说,家里头有一个病,就有一个好,这是后病的那个把先病的那个的病气吸走了。瞧,果然不是?我病了,她就好了。” 玉漏暗咂这话的意思,果然八成她是装病。她也不问,却将话锋一转,“要是吃聂太医的药吃不好,不如换个太医瞧瞧?我看聂太医用药过于谨慎了些,不温不火的。” 老太太倒不肯,向里翻了个身,“换来换去的,麻烦!到这年纪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还折腾什么?要死就死,活了几十年也没什么舍不得。你回去歇歇吧,我睡会,镜儿也该回家来了,你们小两口去吃午饭。” 哪有病瞧不好又不愿换大夫瞧的?玉漏一面走,一面忖度这事,总不见得老太太是真不想活了吧,人都说越老的人越怕死哩。 只怕里头有什么别的缘故,那聂太医常年给桂太太瞧病,老太太今日问的桂太太的话,也像别有深意,难道这三人中间暗里有什么瓜葛?存下这个疑虑,便想着叫池镜去打探打探,她从未生过病的人,倒和那聂太医说不上几句话。 这厢回房,凑巧池镜也是前脚刚进门,正在卧房里由金宝伺候着换衣裳。玉漏有意支开金宝,便上前去接手解他的衣带,和金宝道:“你去吃午饭吧,我来。” 金宝笑道:“哪有主子还没吃,丫头先去吃饭的道理?” 玉漏抬起眼看池镜的脸,笑道:“你看他这一脸的汗,一时三刻能吃得下饭么?我也不饿,你们先去吃了再给我们摆饭。” 金宝一看池镜眼中有些受宠若惊的颜色,便不推辞,笑笑出去了,一面廊下邀着小丫头们一道去吃饭。 池镜听着那些说笑的声音,低头瞅玉漏,反说出怪罪的话:“谁说我吃不下?我都要饿死了你却先打发丫头们去吃饭。” 玉漏一看他就晓得是玩笑,也不分辨,转到身后去将他的氅衣脱下来,“谁给你穿的这衣裳?天都这样热了,你骑在马上给太阳晒着,难怪焐出这 身汗。” “早起青竹给套上的,怕风大。” “青竹也过于细致了些,这点子风,还能吹病你一个大男人么?倒别给焐得中了暑热。”一面走去龙门架前挂衣裳,又拿了件黑莨纱袍子来,继而解他身上的袍子,“你不知道,许多小孩子大人怕他冷着,只管给他加衣裳,其实病都是热出来的。” 池镜难得听她扯这些闲篇,一面疑惑,一面温情脉脉地笑起来,“怎么忽然说起孩子?难不成你想当娘了?” 玉漏面上一红,把袍子搭在他横着的胳膊上,赌气走到榻上去坐,“说着说着又没正行起来,我不过是说句闲话嚜。” 池镜便自己解袍子,一壁近前走来,明白了她的意思,扯这些闲篇是因为前头得罪了他,自从连家回来两个人都是不咸不淡的,此刻有意来和他缓和。他笑笑,把坚实的腹部腆到她面前,“三奶奶闲话爱说,闲事懒得做,换衣裳给人换一半就丢下不管了?” 玉漏斜他一眼,“你连自己换衣裳也不会?非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真是个公子哥。” “嗳!给你说对了,我打出生就是个公子哥,衣食住行都由人伺候,你把我的人支使出去了,你不伺候我谁来伺候我?” 玉漏见他脸上那丝耍无赖的神气,便笑了,坐正身解他的腰带,“我有件事想托你。”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扯这些闲篇,底下就跟着目的。池镜两眼朝上一望,笑问:“什么事?” 正待要说,忽然有个小丫头进来,立在碧纱橱帘下回话:“永泉才刚进来说唐家二爷给人打伤了,二府里四爷打发小厮来,请三爷下晌一道去唐家看看。” 池镜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去后,他转过头将玉漏疑惑的脸看看,“怎么,有些替唐二担心?” “我担心他什么?”玉漏笑嗔一眼,“我就是疑惑谁敢打他?” 池镜满面轻描淡写的神色,“谁知道,他那个人时常吃得个烂醉,又总爱往曲中一带去逛,大概是和什么人争锋吃醋闹起来了吧。都是吃醉酒的人,谁还管他是哪家的公子?” 玉漏再没说什么,仍旧将换下来的袍子挂到龙门架上去。 池镜在榻上坐下来吃茶,看着她的背影调侃,“要是挨打的是那王西坡,你恐怕不见得能如此从容。” 玉漏心下暗骂他一句,笑着掉过身,“好好的人家打他做什么?说 这些无中生有的话有什么意思?” 池镜无话可辩,只管恹恹笑着吃茶,转而问:“你方才说有事托我,到底什么事?” 给那丫头一打岔,玉漏又不知如何说了。一行观着他的面色,一行坐到榻上来,“我总觉得——老太太这回病得有些蹊跷。” 池镜眉眼一挑,不免端直了身,“如何蹊跷?” “说不好,我日日早上过去伺候,是常听她老人家抱怨这不爽快那不爽快,絮絮叨叨说自己要归西了——我怎么觉着,她这些话都是有意说给人听的?” 池镜已有所料,默了片刻,又靠回榻围上去,“老人家嚜,生怕晚辈不孝顺,就喜欢把这些话挂在口里。你看她呢?” “我看——我也不知道看得准不准,反正我觉得她精神还足,不过当着人就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当着什么人?” “当着所有人都是那样子。” 池镜斜眼望着她笑,所有人都没瞧出来,单她瞧出来了,果然她眼力不错。自然他的眼力更不错,挑中了她,他心里想着,不免一阵窃喜自得。 “还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玉漏见他目光透着股奸猾,心下有点不自在起来,搦了搦腰,向炕桌上微微欠身,“我今日问她,要是常吃聂太医的药不好,不如换个太医看看,她老人家又不肯。这难道不奇怪?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换个太医,就是将南京的大夫都请来也请得起,为什么不愿意?总不是她老人家不想活了吧?” 池镜将两手提在炕桌上敲着,“你想叫我问问那聂太医?” 玉漏点头,“老太太不肯换他,兴许是有什么隐情。”说着低头微笑起来,“就是没什么蹊跷,问问他老太太到底如何也好,就怕老太太有什么病症瞒着家里,问了他,咱们也好留心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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