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吃过午饭,池镜借口去探唐二的伤,出门先往那聂太医府上走了一趟。自从迁都北京,南京的太医署留下的人多半是给他们这些官爵人家瞧病,这些人家也按年按节赏银子送礼,不过一向都是打发下人走动,从没有亲自登门的。 听见池镜忽然造访,聂太医心里便猜着了七八分,八成是为问他们家老太太的病。便将池镜请到厅上,好一番周旋寒暄,只等池镜主动说起。 池镜兜来转去,却先说起桂太太,“我家大伯母的身子一向是聂太医在调理,好不好自然一看就看得出来。倒是老太太少病,聂太医瞧得也少,不免手生,到底诊得准不准,实在不好说。” 聂太医拿不准他这话的意思,只得拱手道:“三爷要是怕我诊得不准,太医署还有何太医李太医刘太医三位太医,不如请他们去诊一诊。” 池镜笑着将腿架起来,“要是谁能将我们老太太治好了,我父亲听后一高兴,保不齐就和皇上讨情调谁往京城那头的太医署当差。这样好的机会,聂太医难道要让人?” 聂太医忖度片刻,渐渐收敛起笑来,“可老太太患的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也在贵府里说的话并无半句虚言。” “那就怪了,那我们老太太怎么吃了聂太医这些时的药,非但不见好,反倒更觉身上不痛快了些?”池镜说着,脸色忽然转得凌厉,“可别是您聂太医的方子开错了。您知道,我父亲是个最孝顺的人,要是给他知道吃了您的药老太太没见好,反而病得更重了些,少不得要拿您问罪。” 那聂太医吓得连连打拱,“我敢打保票,我的方子并没开错,不信可叫何太医来看看。三爷,我给人瞧了这些年的病,难道连个脉还断不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还是那话,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上了年纪的人五脏衰竭,怎能同年轻人比?年纪大了爱忧思忧虑,思想繁重,自然疾病难愈,老太太又常说些丧气话,这病好不起来也是常事。何况此前老太太本就有些神经不足,我也曾想过干脆下剂猛药,可后来想,还是令伯母说得对,年纪大了的人到底经不住,倒别因为我下药太重,反伤了老太太的元气——” 听他说到此节,池镜眼色一沉,笑起来,“这话是我们桂太太说的?” “是啊。”聂太医忙点着头,倏地也有些领悟过来,不禁脸色惨淡。 他们做太医的人,最怕搅进这些高门大院的家务之中,待要分辨,不想池镜抬手将他止住,“这话您也别再对别人说起了。我们老太太知道不知道?” 聂太医转转眼睛,而后摇头,“老太太从未问过开方用药之事。”他忖度着,横竖已在池镜跟前说漏了嘴,旁的也不好再瞒他,何况还有他父亲的关系,“何况桂太太还和小的交代过,若是旁人要换药,也是这样说。” 他们做太医的,对着上年纪的病人,治好了自然好,就怕用药太险,给人治死了,反而脱不了干系。桂太太正是拿住了这点,才劝着他一直开些不痛不痒的药,所以老太太的病常日不见好。可怪就怪在,老太太久病不愈,自己却不问,也不叫换太医。 回家来和玉漏一说,玉漏倒是想明白了,坐在榻上慢慢笑起来,“我看老太太自己也知道那方子不大好,她不说,也不叫换太医,兴许也是疑心这方子开得蹊跷。” 老太太可不就是疑心病重!池镜笑着摇头,“我们这老太太,真是——难不成她是怀疑大伯母故意耽搁她的病?” 谁不是这样怀疑?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怀疑,偏要装得一派天真。玉漏暗暗好笑,因问:“你今日问聂太医这些话,聂太医不会转头就告诉桂太太吧?” “他不敢,他还指望父亲将来替他说个情,好调去北京太医署。我还告诉他,往后倘或大伯母再和他说什么,都要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玉漏缄默片刻,犹犹豫豫地问:“你说,老太太这副样子是不是就是做给桂太太看的?” 问是问,心里其实已经笃定,估摸着是老太太要装病试探试探桂太太的狼子野心,兴许不单是桂太太,连别人她也要趁机试试看。想到此节,便想劝他两句。 谁知池镜倒先说:“这些时家里的事你都不要问,既然交给了大房,就随他们去料理,你只管在床前侍奉好老太太。” 玉漏点点头,“我还正想劝你呢。” 两个人默契地相笑起来,正是无言时刻,忽见珍娘横冲直撞进来,一股屁便坐在那椅上抹眼泪。池镜一看她那一脸苦相便不耐烦,唯恐她哭着哭着就撒起娇喊“姨父”,便忙让到外头小书房去看书。 玉漏这些时多半是在老太太屋里,也没空理会这房里的事,还不晓得珍娘往池镜跟前已哭过好几回了呢!因问她:“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珍娘横袖揩泪道:“还能有谁,不就是丁香!三姨可要为我做主!我求了姨父几回,他只管嘴上答应着替我另安排一份差事,谁知转头就忘!” “你现当的什么差?” 珍娘待要开口,又见丁香气势汹汹走了进来,劈口就是一声冷笑,“连个茶炉子也烧不好,还想当别的差?按你说的嚜,做丫头的不过是些端茶递水的小事,你怎么连这点子小事也做不好呢?” 那珍娘噌地立起身来,“那么些茶叶,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我不过是拿错了茶,你骂我一回还不够,还要叫顾妈妈扣我的月钱,又不是什么大过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至于这样狠?你不过是到处拿我的错子!” “谁能容你出错?你只当是你家里呢,都包含着你。我告诉你 ,这是池家,池家有池家的规矩,出了错,就得罚。” 玉漏听几句听明白了,原来丁香给珍娘派了个专管烧水瀹茶的差事,珍娘认不得那些茶,搞混过了几回,因此受了罚。想必求池镜几回,池镜只是敷衍。那才是求错了人,他心里能记得这些小事? 玉漏笑笑,把裙子提着,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去,“原来是为这点小事,丁香说得也不错,犯了规矩就得罚,谁也不能乱了规矩。今日饶了你,明日都粗心大意净出岔子,罚不罚她们呢?” 珍娘早看出来玉漏不大喜欢她,专将她派到丁香手底下受气,本来还想一面苦熬,一面多往池镜 眼皮底下转转,讨得他的喜欢。不承想近来玉漏总不在家,她趁机在他眼皮底下转悠,他竟当没看见,要茶要东西,都情愿伸长了脖子叫金宝她们! 要指望得他热眼相待,也多半指望不上了,玉漏更难指望! 因此一气之下便赌气道:“我连个茶叶也分不清,索性也不在你们家当差了,我这就回去!” 玉漏立时趁势道:“你要回去我也不拦你,也好,回去伺候我娘吧,家里的人手也不够。明日我就去告诉大奶奶,请她吩咐人送你回去。” 言讫便打帘子出来,免得珍娘后悔之下又求着不走,趁势再到老太太跟前去表表“孝心”。虽然只定她服侍早上,可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只怕老太太也是这样想。
第74章 经霜老(十三) 往老太太那边去,途经满园黄昏,日头一落,风虽微凉,也有三三两两的仆妇在外头闲逛。玉漏迎面看见毓秀,也不知怎的,忙闪身在那芭蕉树底下避着,让了她过去。 那路是往桂太太房里去,未几走到,进院还见 些管事婆子进出回话。毓秀一径进正屋里间,看见桂太太脸上的荣光比往日不知强了多少,仿佛换了个人,忙了一日,竟还有些精神抖擞地坐在榻上,和跟前那媳妇笑着抱怨,“真是不如年轻的时候了,那时候忙一月下来也不觉怎样乏累,现今不过忙了半月,就觉得支撑不住。” 她年轻的时候也当过一阵家,不过是老太太怕人家说她讨了媳妇还独揽大权,所以叫她管了一阵。后来自然是百般挑错,渐渐又不叫她管了,再后来她又添了病,更使她终日“赋闲”。 回忆青春,真有光阴虚度,年华空负之感,想来男人家壮志难酬,也无非是这样。 跟前那媳妇还未说什么,毓秀便搭着腔进去,“太太何不叫大奶奶二奶奶多分担些,免得自己累垮了身子,您的身子本来就不大好。” 桂太太忙叫她坐,笑道:“她们两个到底年轻,何况屋里都有病人。”一面吩咐了茶,将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毓秀因见屋里没了人,神色不免露出丝担忧,“兆大爷的伤还没好?”自兆林挨了打,她去瞧过一回,一来是忙,二来也不敢多去,怕人看出什么端倪。 桂太太端着茶正要呷,从翻起的茶碗盖子里斜睇她一眼,宽慰道:“原是早该好的,只是他那个人常日在外野惯了,那日伤还没好全,偏要出去,回来又将腰上的伤口扯裂了,这两日又流出血,又是养着。大奶奶说他他哪里肯听?一会你倒替我说说他去。” 毓秀那笑脸上浮起丝哀怨,“大奶奶管他他都不听,怎么肯听我一个丫头的话?” “咦!他倒肯听你的劝呢。”桂太太朝她笑笑,放下茶碗来,“老太太怎么样?” 毓秀抿着嘴摇头,“还是说不好。” 接而是一段沉默,桂太太两眼忧虑着往到对面墙上去,“这病也不知还要拖多久——” 拖着不好,还是拖着不死?她就是为等着老太太死,自己才久病不死。不然不甘心,一定要熬到出头,哪怕就一天呢,也是胜利。何况她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了,愈发认定从前的病是给老太太压迫出来的,只要熬过了老太太,没准她从此也能长命百岁。如此思想,便有大病初愈似的松快。 毓秀明白她的意思,却是攒眉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还是靠那些药拖着,既是药嚜,总是有些效用。” 越到此刻,越叫人有种等不得的急迫。桂太太脸上渐渐冷透,带着点狠意扭头看着她。到底是“久病成良医”的人,对药理比常人稍懂,“你说得不错,我看过聂太医开的方,用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依我看,人参黄芪都是大补,老太太不一定受得住,如今是你亲管着给老太太煎药,索性把人参黄芪这两味弃掉不用。” 弃了这两味,下剩那些不过是辅药,煎出来也不过是无用的汤水。 毓秀本有些犹豫,架不住桂太太一笑,“等日后老太太归了西,你就到我跟前来服侍,还是府里一等一的执事大丫头。你那男人,我就支他去管田庄上的事,他不在跟前,你也自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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