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会金宝由屋里走出来,打发丁香去取新鲜葡萄来吃,趁丁香去后,也在吴王靠上坐下,窥了窥青竹的脸色,“明明在你是件喜事,怎的又不见你高兴?” 青竹道:“高兴得过了头,就看不出高兴来了。” “你别哄我。”金宝道:“你是怕过去了和二奶奶不好相处?也不知哪个天煞的,这时候传这些闲话做什么?本来二奶奶就不高兴是咱们这头送去的人,知道你和二爷原本有旧,往后——” “是我告诉她的。”青竹一句将她的话锋剪断,在金宝惊诧的目光中,想着哪还有什么往后? 再没有了,既和池镜没有从前,也与贺台没有往后,她的一生以及一生的尊严都卡死在这里,退退不得,进进不了,谁都不是真要她。 有小丫头端着两碗冰镇百合莲子汤从廊下转过来,是等池镜玉漏午觉起来好吃的。青竹望到那白珵珵的瓷碗上去,眼里的泪光或是寒光一闪,便搁下绣绷去接手过来,端进小书房里去。 她把那罐毒蜜摸出来,往一只碗里倒,倒一点,顿一下,倒一点,顿一下,在白烈烈的天光中,那蝉声又乱哄哄地翻涌起来,并作了一段段没有意义的,干瘪的,却又撕心裂肺的往事。
第83章 两茫然(O六) 比及池镜玉漏午睡起来,青竹端了百合莲子汤进屋,软鞋底子分明没有声音,可她仍然听见“咚咚咚”地响着,吵得人心神不宁。 池镜洗漱完,要去端莲子汤,她先一步端了碗给他,眼睛流烁着光,令池镜留意她一眼。他那微笑有些心照不宣,像是认为她眼底的流光是因为就要给贺台做妾而高兴。他太自以为是了,她想。 池镜吃完,把碗丢开,嘀咕了一句,“今日这汤太甜了。” 那头玉漏洗漱好了,在榻上坐下来尝了一口,“我吃着倒很好,清甜不腻,你怎么忽然变了口味?” “大约是太热了,吃什么都发腻。” 玉漏心头还怪他是贵人事多。池镜也没好责怪人,走过去坐着和她说话,眼里再没有别人。 青竹自招呼着小丫头们端水出去,走到廊庑底下,太阳迎头晒来,使人头昏脑涨。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听见嚷起来,丫头们涌到卧房里一看,原来是池镜呕吐不止,玉漏慌了神,一面吩咐请太医,一面打发人去回老太太。叵奈还不等太医来,池镜便昏死过去。 一时履舄繁芜,人声大乱,阖家都挤到这屋里来,端水的,搽洗的丫头进出不绝,顾妈妈在外间哭天抢地,碧纱橱上人头攒动,挤也挤不进去,局面显得分外慌乱。 金宝在满屋寻里寻一遍,拉着丁香私问:“青竹呢?” 丁香哪还顾得上别人,一心都悬在里头,都怕池镜死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命运不定,只含混说:“约莫在外头张罗。” 外头跑来了许多下人,因里头站不下,没身份的都不好进来,卧房里自然都是主子,其中唯有兆林桂太太不在。兆林几时肯在家?桂太太这时候自身都难保,自然也顾不上,何况也没人去请她。 大家齐头并目地盯着何太医诊脉,那何太医诊看许久,才断出个结果,“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阖家大惊,玉漏揪紧了眉头跟在他旁边问:“要不要紧呢?” 何太医沉重地叹气,“现下还不好说,眼下看来,这毒下得并不很重,毒气还未侵入袭肺腑,只看醒不醒得过来,若是能醒,好生休养,把余毒排出体外就渐渐能好了,若是不能醒,只怕危矣。” 玉漏当即有些头晕目眩,一时不知该喜该悲,眼泪也像冻住了,始终没有哭。倒是听见碧纱橱外一班丫头啜泣不已,当属顾妈妈哭得最大声。 贺台听见这话,不由得面色凝重,奇怪怎么说毒下得并不重?暗暗一想,恐怕是青竹手下留情了,到底恨她妇人之仁。因阖家皆面色沉重,倒显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他坐在那椅上,仍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病态,也仍旧谁都忽视了他,只络娴立在他左右。 这时候芦笙走到老太太跟前,歪着脑袋想:“这就怪了,园子里又没栽种什么断肠草。” 老太太走去榻上,一屁股坐下,回头便是递给她极度厌烦的一眼,“就是种了他还能去掐来吃么?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摆明了是有人投毒!” 芦笙忙给燕太太拉到一旁去,一下众人皆大气不敢出,生怕疑心到自己头上。唯大老爷不怕,谁不知池镜是他的骨肉?因此在老太太怀疑的目光下,可以坦然拉了玉漏来问:“这一日镜儿都吃了些什么?” 玉漏正是六神无主,不得不竭力聚精会神去想,“早饭是在家吃的,史家回来,也是在家吃的午饭,饭后都是好好的。噢,午觉起来还吃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可是我也吃了,我就好好的。” 老太太一听便知是单冲着池镜来的,便将屋里的人冷峻地睃一遍,睃到翠华身上,“兆儿呢?” 兆林昨日就没归家,自然翠华不敢这样回,只低头道:“他一大早就往衙门去了,还没回来。” 这张榻倒矮,老太太可尽情地将脚跺两下,“哼,往衙门去了,他官做得没他老子大,比他老子还忙!” 翠华想到上老太太发昏的时候兆林就不在,这回又不在,不免害怕,战战兢兢道:“已派人找去了,想必一会就回。” 即便是家人中有人有歹心,也不好当着外人在这里闹出来。老太太先没说什么,只请何太医开药方,又叫了一干丫头婆子来吩咐要如何细致照料,婆子丫头无敢不应。 末了又走去床前看池镜,见他双目紧闭,面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发了白,旋即想到他们兄弟几个,只他还有指望将来或许能和他老子一样,成为池家的中流砥柱,不免着实有些痛心,慢慢挨着床沿坐下,也潸潸掉了泪,“我这可怜的孙儿噢——” 众人又忙掉过头来劝她,越劝越她哭得越厉害。燕太太道:“要不要写信告诉老爷?” 碧鸳不由得轻叱一声,“告诉他管什么用?还累得他挂心。先不要告诉他,等镜儿好了再说不迟。” “就怕——”燕太太吐出两个字就咽住了。 碧鸳冷瞥她一眼,“说这些丧气话!” 未几何太医拟好药方,大老爷忙接去看了一回,交给管事的去配。药很快在外头煎起来,众人也该散了。老太太先一出去,便悄声交代全妈妈,“把厨房里的人都绑起来挨个拷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悄么的,别走露了风声出去,到底不是光彩的事。” 玉漏这时候哪还想得到追究这档子事?只觉人散了也还是耳鸣,脑子里仿佛有乱糟糟的脚步踩来踏去。当下立在床前看池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他那张常笑着的脸,或是轻浮,或是懒倦,或是闲适的表情,此刻蓦地都消失了,凭空化成一阵庄重和脆弱。 她忽然疑心他是死了,赶忙将手指伸在他鼻子底下一探,炎热的空气里根本探不出什么,不得不唤他一声,“三哥?” 他也没有答应,她正心慌得厉害,可巧金宝丁香端着药进来,一个爬到床里头去,一个在外面喂药,反而玉漏无地自容,立在床边眼怔怔地看着。 一汤匙倒咽了有半汤匙进去,金宝喜道:“看,他还吃得进去药!这是还有救!” 玉漏给她一笑,也不由自主地嘴角颤两下。旋即丁香喜极而泣,一面在床里头给池镜揩着嘴,一面催促,“快,多给他喂些!” 玉漏也跟着眼窝里一热,七魄归了三魄,弯腰去摸他的喉头,果然摸到在轻轻咽动,他身上唯一活着的证据。她像怀孕的妇人头回感到胎动似的,心霎时砰砰地奇妙地跳动起来,“真的嗳!” 丁香道:“才刚何太医怎么说来着?投毒的人下药下得并不很重,何况咱们三爷是福大命大的人,从前有一回从京城回来,路上遇见强盗杀人越货,把人丢尽江里,那么些小厮都死了,他不也活下来了?” 还有这事?他的确福大,要不然也不会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所以玉漏也信他会命大,心里渐渐有了主似的,人也挨着床沿坐下来,去接金宝手里的药,然而手还是抖得厉害。 及至喂过药,就是午饭时候了,也没想起来叫人摆午饭,连丫头们也忘了这屋里还有位主子,一心都悬在池镜身上。不一时就有人进来看一回,进来出去都要问一句,“可醒了?” 一连几日问过去,池镜还未转醒,几个太医见天来,斟酌着换了好几个方子,诊了百十次脉,还是何太医的原话,“能醒过来就不怕。” 偏偏人就是不见醒,老太太日日来看一回,或是碍于脸面,或是另有担忧,别人也效仿老太太每日亲自来瞧,就是人偶然不到,也要打发下人来问。府里又打发家下人往各庙里观里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单是香油钱便添了不少。风声走露出去,对外人一律瞒得死,都说是池镜不留心误实了有毒的花蜜。亲戚朋友们也都不问,只管每日来探望,人来人往,应酬不歇,转眼便去了半月光景。 “没查出什么来,该问的都问了,该打的也打了,厨房里的人都还干净,恐怕还是坏在三爷他们自己院里那些人身上。”这日全妈妈来回老太太。 老太太将丫头都打发出去,眉心暗结,幽幽地道:“我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时候那院里亲戚朋友们进进出出的,不好细查。” “老太太说得是,外人知道了反笑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干净。再说,要是查出主谋的人是咱们自己家人,叫官府拿去了也不好,只能胳膊折在袖子里。” “我就是这意思,先别问了,等镜儿醒了,亲戚朋友们都散了再问。”老太太咂了咂舌,落后又叫丁柔进来问:“三奶奶怎么样?” 丁柔道:“还是那样,每日守在床前服侍汤药,旁的没什么。” “她没哭没闹?” 丁柔摇了摇头,“没见哭过。三奶奶那个人——”她也说不好,横竖从没见她哭过,以前连听见死人的事也只见她惊,从不见她乱。 老太太想着笑了一笑,那笑没有情绪,“她倒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 到这时候,众人都渐渐灰心起来,认为池镜是难活了,就是侥幸能活,恐怕也像太医说的那样,终身睡在床上,当个活死人。所以服侍他的人每日都是以泪洗面,不服侍他的那些也忧心忡忡,谁不是指望着他将来能同二老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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