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起来不是哭天抹泪便是唉声叹气,唯有玉漏倒很平静,每日只管端汤喂药。起头那几天喂完药还要在床前坐着侯动静,渐渐像是习惯了没有惊喜,喂完药便坐到一旁应酬来探病的人去了,一样如常地和人家客套。 这日四府里的小芙奶奶来,两个人坐在那边暖阁里,小芙奶奶问:“这两日太医怎么说?” 玉漏摇头道:“还是前头的话,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也不知怎么办,只管每日喂他些好咽的东西,吊着那口气。” 还不如瘫子,瘫子好歹能笑能说能听。小芙奶奶禁不住替她叹息,“你也苦,好容易成了亲,这才多久——往后怎么打算呢?” 也是奇怪,玉漏这个人,一向凡事绝不只看眼前,一定要往长远去打算,把自己的未来打造如铁桶一般 滴水不漏才能安心。这回却终日惘惘的,每逢要静坐下来打算“池镜死后”之事,又是思觉木然,脑子颇为迟钝,什么都想不到。 经小芙奶奶一问,她才醒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一下急躁起来,怎么能在这里干坐着?果然他捱不过这个劫数,难道她跟着他去死么? 这可不行!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等他一死,这府里的人看她没了靠山,还不生扑上来撕她的肉吃!兄弟妯娌,婆子丫头,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一个寡妇,还不比老太太,好歹老太太那一辈分家的时候老太爷还没死,何况老太太名下还有两个儿子。她连个名义上的儿子也没有,岂不成了绝户?将来她分得到什么?就是分到了,也守不住。 待小芙奶奶一走,她忽然惶惶不安地回到卧房里,满屋打转。转到床前来,两眼向下一望,池镜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苍冷的脸显得格外无情。 她忽然恨他,他的魂儿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撇下她在这里!竟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命运早和他连在一起了,难道他不知道?果然男人是靠不住——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沙哑刺耳,一下明白了从前看见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着个死人又捶又打,又骂又哭。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你不是最乐得看我哭么?这时醒来,正可以瞧个够,你拣便宜了,我都是背着人才哭的。”她和他喁喁私语,想到他大概听不见,试着又问一句:“你怎么好辜负我呢?”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这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拣中你?论相貌,唐二比你不差多少,论才华,凤翔也和你不分伯仲,可你的一切加起来,比他们都好。你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单单没有妻室,我头回席上碰见你,就觉得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总算上苍待我不薄。”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那嗓子简直像八百年没有说过话,低哑得厉害。要不是屋里静得出奇,她也不会听见,听见也疑心是错觉,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池镜待阖不阖地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向她笑了下,“我是不会成全你的。” “什么?” 他说:“你死了也要埋进我池家的祖坟里。”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一时间也讲不出话来,直向下望着他,他那面目在她的泪眼中时而远时而近,很不确切,仍然觉得是个梦。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不想玉漏哭得更凶了,他发烦地攒起眉,却是笑着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哭丧,不死也要给你哭死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我也同你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你怎么从来不记我的好?”池镜说完,便疲倦地阖上眼,又像不放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第84章 两茫然(O七) 池镜这一醒,阖府上下无不欢喜,连燕太太也庆幸,不外乎和大家一样的心思,觉得池镜活着到底要比死了好,多少是个指望。池镜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她能指望得上他的地方,又比旁人多一层。 因此隔日破天荒地吩咐厨房烧了两样池镜爱吃的菜,用食盒装了,预备提到前头去。芦笙揭开那盖子一看,悻悻地撇嘴,“老太太也让送了菜过去,大伯那边也送,您也要送,三哥哥这一病,大家都宝贝起来了。” 这都是走过场,燕太太立在穿衣镜前理着衣裳笑,回头来问她:“你哥哥前日醒后,你去瞧过他没有?” 芦笙还是撇嘴,“没去,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四姐姐他们都赶着去了,我挤着去有什么意思?他又看不到我。” 她的脾气是要做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燕太太满是无奈地整着衣襟走来,“你也该和你哥哥亲近点,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看上回你父亲回来,待他多好?将来他也是要跟着你父亲为官做宰的。我嚜是老了,将来也享不了他几年的福,可你还年轻啊,将来出了阁,娘家有个握权的哥哥替你撑腰,也不怕受人欺负。就是不看那么长远,只看眼前,你瞧他这次一病,连老太太也是真有些急了,你姑妈又待你三嫂那样好,你和他们亲近点,不会吃亏的。” 芦笙噘着嘴道:“那您怎么不去和他们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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