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脸上难堪,她娘实在小家子气,就送这点子东西还唯恐人不记得她的人情似的,一定要拿到人前现眼。 那翠华暗瞅她一眼,偏当着她的面叫那婆子把两匹缎子抱进来,拿手捻着一角,笑道:“这样的缎子咱们家还真是少见。” 是差得少见,玉漏听出来,只得道:“留着赏底下人裁衣裳吧。” 翠华收回手一笑,“赏下人,就怕三奶奶多心。” “有什么可多心的?不过物尽其用罢了。” 翠华便向婆子吩咐,“三奶奶既这么说了,那就抱去入库,等年下拿出来给丫头们做衣裳。那些点心也赏给丫头们吃吧,老太太从不吃外头的东西。” 玉漏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不过又怨不上她娘,难道大节下不许她送礼来?这府里的人更要议论她娘家连个礼数也不懂了。也怪不上翠华。稍坐片刻再坐不下去了,便告辞走了。 只待玉漏一走,翠华便一面打发瑞雪将给媛姐裁衣裳的事散布给络娴那头听,一面回到卧房里叫兆林起床。 今日因是中秋,合家团聚,不许他出去,所以兆林就赖着不起。早上人进人出的吵闹得他本不耐烦,又见她叫,益发没好气,“叫我起来做什么?不是有你操持?我起来也不过是闲坐着等下晌的酒吃。” 翠华索性走去揭了被子,“我操持里头,外头你就不去忙去?相公们都来了,还有几位大人来访,老爷才刚打发人来喊你倒外头去陪,已经来人摧过你两回了。” 一听是大老爷叫,兆林未敢捱延,忙起来洗漱更衣。翠华斜着眼在榻上看他,也不知哪世的冤家,夫妻一场,倒常日见不到他人!从前有个林萼儿,现今听说烦了,又缠上来个秦莺,裹着他一天到晚不归家。 纵然她再大度也不免生怨,料他未必会这样老实,今日外头兰街灯市好不热闹,他岂有不偷着出去的道理?因而冷笑着嘱咐,“你今日可老实点,席上是一定要在的,倘或老太太看不见你,你看她问不问。” “晓得了晓得了。”兆林换好衣裳,从镜前向榻上行来,“我还能往哪里去?先给我盅热茶吃,吃过好往大老爷那头去。” 翠华又是冷哼,“又是萼儿又是莺儿的,你还怕没去处?” 兆林歪在榻上好笑,“你又知道莺儿?” “哼,你想瞒我?也要看你瞒不瞒得住!”翠华早使人打听清楚了,说是镇江府新搬来的,比先前那个林萼儿还会花钱。不过他这一向倒不朝家里伸手要钱了,反悄么往家抬银子。 她半喜半忧,免不得要嘱咐他两句,“我劝你醒着神,你在衙门里那些事,给老爷知道了,看他打不打你。” 兆林却不大所谓,呷着茶道:“打我做什么?你当他老人家在衙门里就干净?自古来有几个做官的手上是干净的?连朝廷还睁只眼闭只眼呢,你也犯不着来管我,横竖你只管把银子收好了就成。” 翠华啐了一口,转头也笑,“能赚钱是好事,只是你不要傻,外头那些女人你以为真是为你?还不是为你那几个钱。” 又来了,兆林一脸懒得听的神气。翠华便叹,“我说多你两句嚜,你又要说我吃醋。” 兆林忙笑着摇手,一副讨饶的样子,表示不想和她因此事纷争。吃过茶到外头应酬了一会相公们,趁大老爷没注意,仍拣个空子溜出来往秦家院去。 甫进院门,就听见屋里玉娇在抱怨,“今日中秋,阖 家团圆的日子,他怎好撇下家人往咱们这里来呢?妈不要想了。” 那秦家妈接嘴道:“也是,他们那等人家,这时候自然是忙。可咱们娘俩也实在冷清,不防预备几个酒菜,请隔壁张家妈和她两个女儿来吃。” 玉娇懒懒地笑着,“人家倒有客,您竖起耳朵听,是不是在吃酒?她们姐俩的客虽不算大富大贵,可都是有人情味的,这节下,还要抽个半日空子出来陪他们这里乐。不像咱们那位大爷,这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还想得起我么?” 说着款款走出正屋,在小院中撞见兆林,把脚步陡然一顿,先是一笑,而后又翻着眼皮别开连,“你不在你们府里头好吃好喝,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兆林反剪着双手笑,“我不来,还不知你背地里要如何埋怨我呢。” 实则玉娇猜到了他要来,才刚就听见他马车的声音,是故意埋怨给他听的。她却把嘴一噘,不理他,仍旧钻进灶间。未几端着碟月团饼踅回正屋,见秦家妈手朝楼上一指,便端着上楼。 兆林立在窗前看河上许多游船画舫,才子佳人,好不热闹,回头对她说:“不如我们也到船上去?” 玉娇自在榻上坐下,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去,没意思。” 兆林又道:“那我领你到庙里去拜拜?” 她还是那懒懒的样子,“一去来回,少不得要耽搁到傍晚了,你难道不回去吃家宴?仔细你们老太太瞅你不在家,又要生气打你一顿。”说着便凄凄地叹了口气,“你又何苦来呢?来坐几个时辰,又要家去。” 那神情不像是抱怨他,倒像是在自怨自艾。兆林有时候觉得她藏着许多心事,问她她往往笑一下就过去了,又故意要露个苗头给他看。也许就是这份神秘,使他到那股新鲜劲迟迟过不去,喜欢她的时刻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长久。 他走过来挨着坐下,揽住她的腰,脑袋也低下来看她,“我不是怕节下你觉得孤单嚜。” 玉娇往炕桌上歪过去,仰着面睇他,“一会你走了,我看着门前花好月圆,只会更觉孤单。不如不来的好。” “一会我回去席上坐一会,等入夜我再溜出来陪你。” 玉娇抬手拨弄了他睫毛一下,他觉得痒,笑着仰开脸,她刚要收回手,又给他揿住了腕子,凑下来缠绵地亲她一阵。 一时两张嘴分开,玉娇又掐他的脸,“你难道今夜不和你们大奶奶团聚?今日不比往常,撇下她不大能说得过去吧?她若问,你怎么说呢?” 兆林笑道:“她早习惯了我不常在家,若问我我也是照实说。” “照实说?你就不怕她生气?” “夫妻间,扯谎来扯谎去的倒没意思,她不问就罢了,只要问,我都不瞒她。至于她生不生气——难道我骗她她就不生气了?” 他倒老实,不过老实得怄人。和她也是这样,说起他家里的奶奶,也说他们夫妻间蛮和气,说起从前和萼儿的事,也是知无不言,常赞萼儿很好。玉娇有时问:“既然很好,怎么你又不到她家去了呢?” 他也是老实说:“不喜欢了。” 玉娇想起来就好笑,天下男人都薄情,像他一样薄情得坦然的却少见。她扭头拿了个月团饼塞进他嘴里,“你倒情愿你对我扯谎,往后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问你你也不要告诉我。” 他胡乱咬了那饼一口,拿下来道:“这又怪了,既不要知道,又何必问?” “女人嚜,问是禁不住要问,可那真实的答案不见得喜欢听。” 兆林笑了一声,觉得女人生来复杂,年纪越大越复杂,像他们老太太,那肠子简直弯得没道理。但玉娇还好,他知道她常对他说谎,却不怕他知道似的,说谎说得很敷衍。 譬如他在她箱笼里翻到过一件带血的男人穿的衣裳,问她是谁的,她笑着说是个负心汉的,又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倘或你负心,我也杀了你。”一下又把刀子丢开,“我和你说笑的,你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得了谁?” 总之半句真半句假,反弄得他晕头转向,仿佛更着迷了些。他知道她喜欢耍钱,挥霍起来毫不手软,然而对那些女人一贯爱的衣裳首饰也未见得有多在意,好像花钱完全是出于一种报复态度。其实他不爱赌,赌钱的人都是因为想赢更多的钱,他是犯不着,他原本就有。但那是她喜欢的花钱的方式,他也乐得满足她。 “你不愿意出门,我们两个人在家也怪没意思的,不如去将隔壁张家姊妹和她们那几户客人请来,摆个牌局。” 玉娇笑盈盈地望着他,“你输不怕啊?” “怕什么?不见得我今日也是输。” 哪晓得玉娇是和人家联手作局,专门套他的银子。起初不过几两银子的输赢,后来见他不在意,便将局越做越大,如今已到上百两的输赢。 这头牌局摆起来,府里宴席也刚刚张罗开。络娴本来就为玉漏出主意娶媛姐的事情生气,又听见她如此慇勤要替媛姐裁衣裳做嫁妆,气上添气,便拣了这个空子,走到玉漏房里来和她算账。 赶巧池镜往外头款待男客去了,玉漏正在屋里换吃席的衣裳呢,冷不防镜子里瞅见她进来,一脸幽愤,便猜到她是来寻麻烦的。心下冷静如常,一面将丫头打发出去,一面请络娴往那边暖阁去坐。 络娴一步不动,就站在帘子底下冷眼射着她,“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走了个青竹,你又弄来个媛姐,一定要离间了我们夫妻才罢?我明白告诉你听,凭你和这媛姐什么交情,等她过去,我可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玉漏干脆就请她在卧房榻上坐,“你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你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何况我看媛姐品行不错,又是老太太那头的人。” 络娴也不坐,仍旧和她面对面气势汹汹地站着,“她不是你挑唆来的我或许还能容下她,偏是你挑唆来的,你看我如不如你的意!” 玉漏笑道:“怎么说是我挑唆的呢?本来老太太要叫我外头买个人给你们,我是想着外头买的不知底细,怕带着什么病进来。我是为你们打算。” 她那一笑,蓦地把络娴素日积攒的仇怨点成股火,上前便掴了她一巴掌,还当是从前,玉漏不敢和她还手。 谁知玉漏早翻了身,连心肠也颠了个个,又兼早上在翠华那里遇见她娘送礼的事,原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正愁没个撒气的地方,可巧她撞了来,岂有一味忍让她的?便也掴还了一巴掌。 络娴未受过打的人,哪里忍得,当即便气得和她扭在一处,两个人不管不顾,又是扯头发又是拽衣裳,使尽力气又是踢又是打。 一时廊下丫头听见,忙涌进来分开二人,劝了好一阵,才将络娴劝回院去。只见玉漏脸也花了,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扯坏了。正坐在妆台前给金宝她们拾掇着,又在镜中瞧见媛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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