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媛姐方才在屋里就听见几句,好像是为给她置办东西的事,两个人打起来。她只当是自己招的,一脸愧色地贴墙站着。 玉漏忙回过头去冲她笑笑,“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多心。”一面又不顾自己,起身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一会吃席,你穿那身不好看,在我这里拣一套衣裳换上。” 媛姐低着头道:“奶奶还说不是为我呢,我都听见了。都是我惹出的事,害奶奶平白挨了这顿打骂。” 玉漏益发怜惜地摸着她的手,“嗨,二奶奶和我素来积怨,迟早是要闹这一场的,不过拿你做个由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倒叫我心里不好过了。快来,拣身衣裳换了去,一会到席上,你娘看见也高兴。” 碰巧池镜回来,听见丫头说媛姐在里头换衣裳,便没进去,故意坐在小书房内和翡儿高声吩咐,“给媛姑娘的头面我已叫人去找人打了,你替我记着些,回头催着小厮去取来。” 那媛姐在屋里听见,想这夫妻俩,又为她裁衣裳,又为她添首饰,还为她受了那头的气,心内大为感激,只当这府里只他们夫妻是可亲可靠的人,打算着日后改多听他们的话才是。
第87章 两茫然(O十) 稍候媛姐换了衣裳千恩万谢地出来,池镜踅入卧房,看见玉漏背着身坐在妆台梳头,便翛翛然坐在榻上,向窗台仰着脑袋和她打趣,“ 我看这媛姐如今是拿你当她亲姐姐一般了。” 适逢金宝拿着搽外伤的药进来,“可不嚜,平白为她打了一架,还不知感激,成什么人了?” 池镜一听“打架”,忙坐直了,“谁和谁打架?” “还不是二奶奶嚜,才刚为媛姐的事过来和奶奶理论,三言两语说得不对付,就动起手来了。你瞧打得这样,留着那样长的指甲,脸都划破了!” 池镜慌着走来看,镜子里嫌瞧不清,又将玉漏的下巴抬过来。 玉漏反倒没事人一般轻笑,“她也给我打得不轻,我想着一会席上怕给老太太瞧见,专打在她身上。她却傻,偏往我脸上打。” 池镜一时不知该喜该怒,难得她打架的时候还留着心眼。见有条细细的红痕月牙似的弯在她左边面颊上,又想起从前络娴打她那耳光之事,他一时眼睛里闪过凛凛的寒意,“等着旧账新账我和他们一齐算。” 玉漏撇开脸,指甲挖点药膏子抹在伤痕上,“你预备怎么和他们算?” 当着金宝在这里,池镜没好说什么,只撩开不谈,弯下腰盯着她脸上细瞅,“还打着哪里没有?” 玉漏本来觉得脸上那细口子有些火辣辣的,此刻在他关切的目光下,又蓦地不觉得了,不知是不是药膏子的缘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他,“你别这么近近地盯着我。” “我看看怎么了。”他不依,依旧从她脸上看到脖子上,又要去扒开她的襟口看。 玉漏忙将襟口捂住立起身,“身上没打着,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我还能在她手底下吃亏么?” 池镜赶了金宝出去,有些怅惘地口气,“你还是和我客气——” 他先前睡在床上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倒不觉得,可以随意说随意哭。和他面对面望着,又还是有些怕,仿佛天生着自保的本能。不过听他失落的语气,禁不住有点软化,“真的没打着。” 他还是不高兴的样子,玉漏只好爬上床放下帐子给他看。 听见外头分外喧嚣的声音,是里头燕太太她们在赶着往大宴厅那头去。唯独他们两个像是掉进个缝隙里,身边的人匆匆走过,看不见他们。只有点阳光滗进蟹壳青的帐子里,仿佛将近暴雨的天色,有点阴沉和孤独,反而有种更相亲的感觉。 池镜一寸一寸看得细致,一双全然不带霪色的眼睛照过她白皙的皮肤,忽然觉得她是个脆弱的婴孩需要保护。他将她的衣裳拉拢上来,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沉默得玉漏尴尬,在他肩膀上笑了笑,“我说没事情吧,你偏小题大做的。” “总归谨慎点好。”他抚在她后背上,好像她是只受了惊的猫,抚慰她是他的责任。 如果不是丁香来催,玉漏怀疑他们要相拥到天荒地老去。“天荒地老”,多么恬静祥和的一个词,她嚼着这词往大宴厅上来,面上始终带着点轻微的笑意。 “唷,你那脸上怎么弄的?”才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老太太一眼看见她脸上的伤便问。 当着阖家的面,玉漏没说络娴的不是,“方才梳妆,给细簪子挑的。” “你要当心点。” 一旁老姑太太说:“年轻人就是马虎,我们少奶奶也是这样的。” 老太太又不认同,指着玉漏同她道:“她倒仔细哩,行事又沉稳,自从她进门,叫她做什么都做得很有条理,不慌不躁的,又压得住下人,如今家里头许多事我都叫她帮着了。”特地表示这些年并不是她要独霸大权,实在是从前没有能干的人。 老姑太太另眼打量玉漏,笑着点头,“嗯,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又嘱咐玉漏,“你那脸上可留神,别留下疤了。镜儿来了没有?” “在旁边和男客们吃酒呢。” 大宴厅上隔着几道屏风,那一头是坐的男客们。老太太朝那围屏上瞄一眼,道:“你也入席去吧,少吃酒,那伤口要发痒。” 玉漏又走去和燕太太行了礼,方才入席。那丁柔便凑到老太太耳朵旁嘁嘁哝哝说了几句,老太太脸色一变,直望到那席上络娴身上去,嘴巴上没好说什么,只当着大家的面叫了媛姐到跟前来,“在三奶奶院里住这几天,还住得惯吧?” 媛姐赶忙福身,“三奶奶十分周到,没有哪里不惯。” 老太太点点头,眼上上下下地照着她,带着微笑,“你这身衣裳倒很好看嚜,谁给你的?” “也是三奶奶给的。” 老太太笑道:“家里来了这许多人,我是忙昏了头,顾不上,还是三奶奶肯替我想着。” 众人暗咂这话,真是给足了三奶奶脸面,从前她老人家也爱当着人夸人,可翻来覆去地夸却少见,可见如今的确是器重三奶奶了。络娴又比旁人想得深些,觉得这些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因此更恨了,眼睛刀子似的瞄着玉漏。 玉漏反给她斟酒,斟过又给翠华并席上亲戚家的奶奶她们都斟了一遍。那小圆奶奶端着酒直看她的脸,“什么簪子挑得这样?”仿佛觉得是另有隐情,想必也听见些言语。 “一支软细的莲蓬簪子。”玉漏微笑道。 “我就不喜欢软簪子,插进头发里不留神就要戳疼皮肉,又小家子气,都是拿来剔指甲。”有位奶奶道。 玉漏尴尬一下,笑道:“所以我也把它折了,往后不戴了。” 翠华衔着酒盅瞟着络娴直笑。 锵锵地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上了人,大家的眼睛都放到上头去,然而眼梢的余光还是将桌上管着。后来又有奶奶问:“媛姐几时过门啊?定下日子没有?” 络娴有些慌张,到底是给她们都知道了,往后只怕要等着瞧她的笑话,因为从前她把夫妻恩爱的戏唱得太足,那时候大家都不免有些酸。她挺着腰杆笑,“再过几日,我还在叫丫头们收拾新房。” “二奶奶真是贤德。” “贤德不敢当,还不是为了子嗣考虑。” “二爷怎么说?” “他嚜就是随便,也不过问这事,全靠我张罗。”众人都笑了,知道她的强撑。她只得拉翠华做挡箭牌,“他不像大爷。” 翠华是惯了的,满大无所谓的神色,“谁好跟大爷比?”说完不由得把眼放到围屏上去,好在上头还有兆林的身影。 这时候才开席,兆林哪里好溜?硬撑到二更天,戏酒过半,大老爷并几位亲戚老爷和相公们到外头另开席去了,避开女眷们,好叫些唱的来陪。弄得这里的男客也心痒痒的,好些也都间歇溜到外头去并席,连贺台病中不便久坐,也告辞回房了。 兆林便也趁机溜出去,只剩池镜陪几个堂表兄弟坐了一阵后,给老太太叫去说:“你身上还没好全,先回房去吧,叫你奶奶你回去,她脸上还有伤。” 两个人辞了众亲戚出来,没赶上丫头来接,只一人挑着只灯笼慢慢往回走。一路竹烟波月,管弦悠扬,倒弄得二人不好开口讲话似的,虽有两分尴尬,反而都会心地微笑着。 走着走着看见金铃,像是刚从房里出来,换了身衣裳,又要回大宴厅去。玉漏因问:“四妹妹怎么连个丫头也没跟着?也不点灯笼,摔着了怎好?” 金铃笑着望一眼天上,“这样大的月亮,摔不着的。三哥三嫂回去?” “你三哥身上还没好全,老太太打发我们先回去。 厅上还有好些人呢,四妹妹好福气,今日这么些亲戚,都是来给你道喜的,你快去吧。” 金铃腼腆地半低着脸福身,依旧往厅上去了。她一向不怎么爱说话,仿佛在这家里隐了形。玉漏一面看她弱条条的背影一面嘀咕,“这样子将来嫁上京去,不知会不会受人欺负。” 池镜笑道:“谁欺负她?” “晟王府的那些姬妾啊,你看她,本来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又不爱说话,不是个现成的软柿子,专给人捏的么?” 池镜吭吭笑起来,“想不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这四妹妹虽然沉静,却不傻,否则从前怎么在大伯母跟前如此勤谨?她自幼就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否则早叫芦笙欺负死了。” 玉漏思来也是,从前总见她在桂太太身边跟进跟出的,桂太太不论媳妇儿子谁都不偏护,倒时常偏护着她。 “不过她也难得不是那见利忘义之人。”池镜又道:“她哪里是回房换什么衣裳,不过是借口去给大伯母送些酒菜去。今日中秋,也只她还想得到大伯母。” “真的?她敢?” “自然不敢让老太太知道,所以才没带丫头。” 玉漏不由得回头去望,金铃已走远了。她又调回头撇嘴,“越是这样的人,只怕越要受人欺负。你想想,将来嫁了晟王,又是府中姬妾,又是宫里的娘娘们,她周旋起来才难呢。” “这就不该你操心了,京城自有父亲在。你以为皇上单凭一副画像就看中了四妹妹做儿媳妇?那是看中了父亲,这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父亲在朝廷里,谁敢狠欺了她?连晟王也要敬她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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