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听着她自在从容的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闷着头半晌不吭声。 玉娇隔会转过脸来看她,警告道:“你可别和别人提我一个字,爹娘玉湘跟前也不要提,还当我没回来一样。” 玉漏喘了口气,没奈何地答应,“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心里还在替玉娇盘算未来,然而算来算去,果然如她自己说的,能走的路几乎早就断绝了。眼下虽堕入风尘,名声是彻底毁于一旦,但先前给人做妾,和人私通,又与人私奔,不见得好听多少,还不如这会,只应着兆林一个客人,又赚足了他成千上万的银子,倒落了个实惠。了不得将来带着钱隐姓埋名,只要手上有钱,还怕日子过不下去? 如此一想,心略微放宽了些。一径家来,碰见池镜正要打发人往四府去接她,倒见她先回来了,忙迎上去笑,“你怎么忽然想着到四府去了?我正要打发车马去接你,是在那头用的午饭?” 玉漏伴着面孔,只横他一眼便往卧房里去,不搭他的话。他疑惑不已,驱散了丫头,追进卧房里,“四府有人得罪了你?” 她仍不作声,拿了衣裳丢在铺上,脱了鞋子上去,放下帐子在里头换衣裳。池镜站在纱帐外头有点发急,“怎么了?忽然不理人,冤有头债有主 ,别人得罪你,我又没有得罪你,怎么朝我发脾气?你从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 玉漏窸窸窣窣套好衣裳,撩着一片帐子冷笑,“所以我就是最好欺负的。” 他忙把帐子挂起来,挨着床沿坐下,“怎么说这话?我几时欺负了你?” 玉漏低着脸,哼了声,“非但我好欺负,我们连家的人都给你算计了去。” 池镜听着有点心虚,原本就觉得她忽然跑到四府去有些奇怪,也许只是借口。他笑着,“这又是从何说起?” 这个人一向经得住诈,她索性戳破了,“你还问我?我倒要问问你,玉娇回南京来的事,你怎么没对我说?” “原来是为这事。我最初碰见她那阵原就想告诉你的,可她拦着不许——” “她不许你就不说了?你几时听话起来了?”玉漏盘腿坐在床上,斜着冷冷的眼钩子,把他那点狼心狗肺只管往外掏,“我看你就是有意瞒着,要是给我知道了,谁还替你办那些龌龊事呢?是这个主意不是?你这个人,算计自己的兄长不算,还要算计我的姊妹,天下人谁不受你的算计?” 说得池镜放下脸,“你说我龌龊?” 玉漏晓得话说得重了些,可想到他背着她做了这些事,连玉娇也利用,实在可气!她把脸偏到那头,“反正你这个人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颗心一双眼就只有自己。你不劝着点玉娇,反还利用她去算计你大哥,在你心里,还不是能用的人且先用着,不能用的就懒得理他,岂会管他的长远。” 说得池镜生气,立起身来,“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倒把我看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为什么明知我是这样的人,还要嫁我?”说着,唇角牵起一丝微笑,“难道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你要嫁给我,不也是看中在我身上有利可图?” 堵得她也没话可驳了,也自嘲地笑一声,“是啊,我也是这样机关算尽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讲你?” 他听了益发生气,吭吭冷笑出声,“你承认得倒痛快。” “横竖你心里明白得很,眼下又说开了,我有什么可辨的?”她咕哝道:“不过我比不上你心狠,我不过算计点钱,你连人家的性命都要算计了去。” 后头半截池镜没听见,只看见她嘴皮子翕动,料也不是什么好话。他立在跟前干怄了会,待要和她吵,又见她偏着脸,一种淡淡然的表情,他又觉得没意思,赌气出门去了。 一时金宝进来,看玉漏脸色不好,试着问:“吵架了?” 玉漏咕哝了句“没有”,金宝却好笑,“倒是难得见你们吵回架。” 玉漏没作声,推说要睡午觉,赶她出去了。自己躺在床上也难睡着,想到池镜,贺台,兆林,玉娇这些人,不免有点兔死狐悲的情绪。他从不替人多考虑,凡事以他自己要紧,将来如果嫌她多余碍事了,是不是也狠得下心? 现在自然是不会了,老太太跟前还用得上她,可老太太也有死的一 天,那时候池家就是他的天下了,连她的前程也掌握进他手里。她想到从前一门心思打算要嫁给他,当做是个赌局,以为成了亲就是赢了。可一旦上了赌桌,哪有轻易下得了场的,嫁给这样个用心不善的人,就意味着一生悬在钢索上,信不过,要和他打一辈子的擂台。 下晌他回来,熬到夜间睡觉的时候,玉漏背对着问他:“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池镜有点意外,还以为她不会和他讲话。他放下垫在脑后的胳膊,扭头看她的后脑勺,“什么什么主意?” “大爷那头。”只听玉娇说池镜要拿兆林的过子,官场上的事情玉娇说不清楚,她只管劝着兆林收陆家的钱替陆家办事。好像兆林买通了府衙县衙的人,连凤二跟前那两个小厮都暗里使狱吏通了气 ,叫他们下回过堂反水,指认当时是凤二领头打的人。 她翻正了身,板板正正地望着床顶,“陆家咬定了凤二爷是主使。到底是不是凤二爷?” “若真是他主使的,陆家也不会舍得花大价钱了,等着衙门审清楚就是。” “那眼下那几个一起打人的小厮若都咬是凤二爷是主谋的人,谁还替他翻案?难不成是你?” “我没有官职在身,替他翻什么案?”池镜笑了笑,“会有人来替他翻案的,凤翔不日就要回南京来了,怎么会放着他兄弟不管?到时候案子交到刑部去,他一定会到刑部去求着细查到底。” 听他的意思,只要覆核下来,就能推翻现下审定的结果,到时候就能把兆林套进去。 “怪只怪大哥太狂妄自大,以为咱们这样的人家权势滔天,没人敢管敢问,谁也不放在眼里。” 玉漏不免担忧,“到时候查到是他从中作梗,会不会牵连到咱们家?” 他从容笃定地道:“不会的,凤翔当初的官是我父亲替他向吏部讨来的,那位张大人虽然刚正,可先前吃过亏,也敢再轻易得罪人。他们就是要上告朝廷,也是先写信知会晟王和父亲一声。” 玉漏心头松了口气,没再多问,翻过身仍要睡去。反正外头的事情她管不了,何况前前后后都给他算到了,她再操心也是多余。她看到窗户上有一只灯笼的影,在灰冷的月光里晃着,感到点凉意,把被子拉到肩上来,紧紧阖上了眼。 听见他也跟着翻过来,能觉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在她脑后,有一声轻微的叹息,“你以为我心机深重,手段狠毒,是么?” “没有。”她说。 池镜笑了笑,“我知道你是这么想我,可能你还会想,将来要是夫妻反目,我会不会也使些歹毒的手段对付你。” 玉漏刚要张口反驳,又听见他说:“你这个人,从来不肯把人往好处想,凡事也只管往坏里去打算。” 他倒真是了解她,她沉默着想,可有什么办法,她所有经历的一切,不容许她把人往好处想,因为连爹妈也靠不住。何况他本来不算个好人,难道要她蒙着自己的眼睛发傻梦?信他单单因为爱她,就绝无伤害她的可能?她从不冒这种险,坚信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又有点自嘲地笑道:“其实我这人也是一样,可奇怪是在你身上,我永远存留着一片希望。我知道你一定要嫁我,不过是因为看中池家的门楣。但我一直觉得,天长日久,你总会有抛掉一切担心恐惧,爱我信我的一天。” 他说完便沉默下去,仿佛在等一个答案。玉漏心里禁不住笑起来,想不到他还有这样天真的一面? 毫不防备地去爱一个人,那太难了。她既没反驳他,也没有答应,假装睡着。但知道他一定知道她没睡,所以觉得这沉默更磨人了。 次日起来,两个人又像没吵过,吃过早饭,玉漏如常打发池镜出门读书。池镜本来避免提起此事,可临出门前,还是不得不嘱咐她一句,“你近来别总去找玉娇,免得给大哥撞见。” 玉漏点了点头,“曲中那地方,我也不好去得。等这事了结了,我再和她商议个打算将来的出路,总不能放任她一世在那地方,到底不是个长法。” “我知道你嘴硬心软,说是不管她,心里却放不下。你放心,她既是你亲姐姐,我做妹夫的,自然也不会放着她不管。” 这会又犯起好心了!玉漏心里还有气,就没搭这话,只摧着他出门,好到老太太那头去请安,原已比往常迟了些。 去时正值老太太这里开早饭,见她进来,老太太一面往凳上坐,一面叹了口气。玉漏听出是对她今日来晚了见怪,忙踅进罩屏代了丫头在桌旁服侍,“今日睡过了头,来迟了些。” 没找借口,倒和了老太太的心,握着箸儿斜着眼睇她 ,“昨夜里睡迟了?脸色有些不大好。” “老太太眼力真好。昨夜里没什么风,开窗又嫌吵,到处是虫蛙在叫,何况我们那窗户又朝着里头那洞门,五更一过就有人进出吵闹。内外两重窗户都关上嚜又闷,翻来覆去大半宿才睡过去。” “这时节是这样。”老太太吃着饭沉默下去,隔会又忽道:“你们住在前头那屋子是有些不大便宜,以后搬到后头去住着还好些。” 这“以后”可长着呢,难道把燕太太赶出去,里头让给他们住?除非给他们另挪处院子,否则只有等到燕太太将来死了。 玉漏正笑着,又有个小丫头进来回,“二奶奶套了马车回凤家去了。” 老太太立时脸上就不大好看,放下了箸儿,“越来越没规矩了,出门也不来告诉一声?” 那小丫头道:“走得急匆匆的,好像是凤家出了什么事。” 还不就是凤二爷的事,老太太益发不高兴,不叫她管不叫她管,就是听不进去! 她赶了小丫头出去,扭头和玉漏抱怨,“咱们家这二奶奶,经过多少事也还是长不大,一味任性。她二哥是打死了人!她管得了么?我劝她好好在家等着衙门里裁夺,你看她,才消停了几日,又坐不住了。” 八成是小厮们反水指证凤二的事传出来了,络娴这会得了消息,急着回去和风二奶奶商议。玉漏装作不知道这些事,轻描淡写地和老太太敷衍,“到底是娘家的哥哥嚜,自然是要急的 。老太太随她去好了,只要咱们家没干涉这案子,就不怕人说闲话。外头那些嘴再厉害,总不能说做妹子的担心哥哥的事也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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