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宣淫,你没听过?” 两厢拉扯不下,兆林渐渐觉得不对,“未必你楼上藏着人?” 玉娇心里咯登一跳,不慌不忙地笑着朝他挤眼睛,“你就当我楼上藏着人好了。” 他反而不知该信该疑,一手抓住阑干,将她抵在怀里,半笑不笑地神气,“藏的什么人?” “一个妓女家里,除了窝藏男人,还能藏什么人?” 她越是这样说,他又越是不信。不过到底没敢上去,怕上去真撞见个男人,自己也尴尬。因为她从不是属于他的。 他又坐回椅上去,闷头笑了会,听不见笑声。玉娇在楼槛底下站了会,款款走过来,两个人都沉默着。 一会他忽然提议,“不如你陪我到成都去。” 她错愕片刻,笑了,没作声。 “怎么样?” 她仍不说话。 兆林等了会,有点失望,“我下月初十那天动身,乘船到重庆府。” 他丢下这话便走了。玉娇还在椅上呆呆坐着,听见院门阖上了,长长地吱呀一声,拖拖拉拉的一段缘分。 未几玉漏由楼梯上咚咚跑下来,穿着池镜少年时的一件绿袍子,戴着帕头,像个没怎样长大的小郎官。她扶正了帕头走到跟前搡她,“你不要去!” “你都听见了?” 玉漏旋到那边椅上,向炕桌上欠着身,神色有些紧张,“你吃的亏还不够?还信男人的话?大爷的话更信不得!” 玉娇低着脸不则一言。 玉漏就知道她是有些动摇了,心下恨她不争气,“吃一堑长一智,你到底要吃多少亏才罢!你跟着他去,算什么?我都打算好了,横竖你手上有钱,我也拿出些钱来,咱们寻个买卖做,叫你这妈妈出面,咱们只管背后收钱。” “我们做生意?”玉娇笑道:“我们哪会做生意。” “不会就学,池家那些铺子租给好些做大生意的人,不怕他们不帮忙。” 玉娇抬起头看她,“池家三奶奶还要在外头做生意?” 玉漏郑重道:“人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们三爷知道么?” 玉漏没吭声,要她全部信赖谁她是信不及,要留一手才安心。这话自然没对池镜说过,觉得告诉他不安全,本来这打算就是为了防他。 玉娇望着她慢慢笑起来,难怪人都说她从没就没有玉漏精,她到现在也学不会她这一套。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本事,从前吃的多少亏都抛在脑后。不过她却忽然看开了,傻一点也没什么,太精明了免不得要患上疑心病。 她暗暗敲定了主意,要和兆林到成都去。 落后几日秦家妈忙着退房子收拾行李,只那些银子不晓得如何处置,“带上嚜,又不方便,不带上好几年放在钱庄里,又不放心。” 玉娇望着那几箱银子道:“咱们带上些盘缠,下剩的搁在玉漏那里好了。” 秦家妈有些信不过,“你妹子那人太重利了些,你放心得下?” 她想着笑了笑,没说什么,还是定下主意把银子放在玉漏那里。这世上真要谁都信不过,那也太悲哀了。她走到隔扇门边倚着,门前的河水仍旧迢迢逝去,流淌得温柔缓慢,仿佛生命一样漫长。忽然发现这次决定跟兆林走,还是和小夏那回有些不同,心里是做好了将来会与兆林曲终人散的准备,并没有指望兆林什么。也不像上回那样,带着一种急迫逃离的心情。她知道这次不是逃,是要去寻找。 给玉漏知道,气得个半死,可是人已走了,她只得望着池镜搬回来的那几箱银子把玉娇骂了个遍,由从前骂到她给玉娇判定的未来里。 “这个人就是蠢得出奇!上男人的当永远上不够。倘或换个男人也就罢了,你大哥,那样花!等着瞧好了,往后哭着回来,我才不要理她!” 池镜散漫地在她面前踱着步,脚走往前虚晃一下,又掉个头,像在玩,“大哥总不会将她卖了。” 她瞪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说,还要谢他了!” 他坐下来,难得看她发脾气,饶有兴致,一面呷茶一 面看她的脸,觉得看新鲜戏一样有趣。 外面衰蝉连天,叫得人心烦意乱,到傍晚玉漏心头那股气方渐渐散了,再想到玉娇,倒又佩服起她那股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倔强。窗外日暮昏黄,看久了有种恍惚眩晕的感觉,她扭过头来,从镂空的罩屏上看见池镜就坐在那边小书房的书案后头,在看书,整个人给金红色的黄昏掩埋着。 他安静下来人就不一样了,有种山沉水逝的颓伤与岑寂。这时候他不会再出门去了,只会长久地坐在那里,等着掌灯。玉漏一霎对自己感到灰心,知道即便他不会走,她也永远没有玉娇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气,去和他完全靠近。不过好在他有个孩子在她肚皮里,使他们的血脉迫不得已地联结在一起。所以人家说,至亲至疏夫妻。 兆林走后,好一段海晏河清的日子,因为临近送金铃上京的,府里日渐热闹,忙着替金铃打点东西。但玉漏反而觉得清静得寂寞,仔细想想,大概是“敌人”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的缘故。 这日算是起了点波澜,听媛姐说,凤二爷从官差手底下逃走了。 玉漏惊骇连连,伸长了脖子问:“你听谁说的?” “听蓝田她们说的,前日官差押解凤二爷往登州服役,谁知在出了城往官道上去的小路上,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个拿刀的贼匪,打死了两个官差,把凤二爷救走了。”媛姐凑过来,“听说是凤二爷从前结交的几个匪类,好几个官差如今都住进凤家去了,埋伏着要抓凤二爷。” “可抓到了?” “凤二爷不见得那样傻,会跑回家去?” 玉漏摇头道:“我看他就是傻,本来在登州服几年役就能放回来的,这下做了逃犯,罪加一等,抓回去还不是个死。” 正说话,池镜回来了,媛姐便告辞回去。玉漏跟着池镜进卧房换衣裳,见他神色不大好,待丫头出去后,窥着他的脸问:“可是外头遇着什么事了?” 昨日池镜就听说了凤二的事,使永泉去打探得确凿,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的。又怕玉漏听后害怕,只瞒着不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挨了史老侍读两句骂。” “他是你的老师,就骂你几句也是为你好。”玉漏见金宝端茶进来,亲手去接了捧给他,算作安慰,“你听说没有,凤二爷跑了。” 他立刻坐直了,“谁告诉你的?” “媛姐才刚说的,说是前日的事。” 池镜点着头,“你近来不要出门,娘家也暂且不要回去。” 玉漏眼珠子一转,“你是怕凤二躲在哪里,预备对咱们不利?”一时又笑,“他好容易跑了,还不跑远点,还在南京城晃悠什么,难道等着官府抓他?” 池镜也怀疑自己多心,不过宁可信其有,“留心点总是好的,凤二那个人,一向浑身匪气,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之人,性子又冲动。他和咱们早结了仇怨,这回为了这桩案子和那些地,心里只怕更恨了咱们一层。” 玉漏见他神色凝重,不好再驳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安胎,太医说三四月最是要紧的时候。” 他的眼睛跟着落在她肚皮上,脸色顷刻冰消雪融了。她穿着碧青的长衫,一点看不出来,但摸上去有些隆起,他每次摸着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把她拉过来,又贴上去摸,眼睛抬起来睇着她,“好像大了点。” 玉漏脸往旁边一转,嗤地笑了声,“你见天这样说。”有点鄙薄他这孩子气。 笑得池镜不好意思,吭吭咳两声,端得一本正经,有点二老爷的样子。他没做过爹,身边也没有像样的例子,算起来还是他父亲最像父亲,只好跟他学,说起是男孩的时候就板起脸,说到是女孩,又有些无措的温柔神情。 玉漏忍不住笑他,“这种事犯不着去学,等孩儿生下来,自然而然就会了。我也没做过娘啊。” “人家说女人天生就会做娘。” 她不屑道:“不见得,又不是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样。” 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看见些不一样,起初肚子平平的时候还不觉什么,肚子渐渐大一点,反能看见她偶尔坐在哪里忧虑地出神。她说是“觉得怪怪的”。 玉漏自己也说不出哪里怪,觉得好像是给命运挟持了,肚子一天天在长 ,也一天天感到迷惘。
第108章 结同心(十六) 这一日午间用过饭,老太太打发人来,将玉漏并池镜都叫了去,商议打发金铃入京之事。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正好派池镜送去,一并入春闱科考后再回来。 “你老爷派了老房来接,与那边礼部的一队人马一道来,看日子约是月中到,咱们家也派几十个人跟着,这边礼部也要派一队人马去送。到了京里,先在府里住些日子,等春天行大婚之礼。镜儿,三奶奶这头你只管放心,等她月份大起来,就叫她好生歇着,我也不敢劳累着她。” 玉漏在旁碰上茶,笑道:“瞧老太太说的,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肚子里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的曾孙,您还能亏着不成。” 老太太笑着接茶,眼睛盯在她肚子上,“你倒好,不怎么害喜,不像那些女人似的,少遭罪。每日叫人送去的燕窝可吃着?” “常吃着呢。” 老太太又扭头对丁柔道:“嘱咐厨房,三奶奶的饭可要仔细,别昏头昏脑的乱给她吃了什么,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是要一个一个细细问的。” “老太太放心,这时候只派了两个厨娘专管三奶奶屋里的饭,别人不叫插手了,免得人一多,反倒乱。” 老太太点了点头,叫玉漏去坐,又商议了一阵金铃上京之事。 果然月中朝廷派的人和老房一齐到了,和这边的礼部的人商议下来,怕走水路遇上河上结冰,便定下走陆路上京。 到十一月初一那日,人马簇簇,近二三百人天不亮便候在街前。一应嫁妆物件皆封箱装车,前后皆有官兵持械保护。天刚濛濛亮,金铃便穿着身簇新的绣金凤的衣裳先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并翠华,络娴,玉漏并二府四府众人口,及好些有头脸的管事妈妈也皆穿华服,戴凤钗金冠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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