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磕完头,大老爷穿补服进来回,“去送的车马也都预备好了,到时辰启程了。” 老太太便拄着凤头仗走下榻来牵金铃,“快别哭了,大喜的事,咱们高高兴兴的送你出门子。” 金铃将眼泪蘸干,欲言又止,复跪下去道:“孙儿今朝拜别族中亲友,心知此去,往后难再相见,只愿家人日后万万珍重。” 说得众人又纷纷哭起来,老太太最是哭得厉害,当着这些人,不得不卖力做戏。金铃也是看准了这点,朝她伏下去磕头,“孙儿心里有件事放不下,想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蘸了蘸泪低头看她,“什么事你快起来说。” 玉漏和翠华忙搀她起身,她抹干眼泪道:“母亲身子一向不见好,还请老太太换个太医给她再瞧瞧看。” 满屋有一霎的悄然,谁不知道早就不叫给桂太太请大夫了,她说“换”,代表着那是谣言,老太太还和从前一样待桂太太,算是周全了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没想到是为这事,像给她临了摆了一道,心下不大舒服起来。可不敢不答应,金铃眼看着就是王妃了,将来兴许还要做皇后。因此握住她的手,不住点头,“你放心,放心,啊。” 空气又松懈下来,依然有断断续续的咽泣声,大家相互招呼着往府门前去。池镜并大老爷早在门前候着了,送行的车辆排在队伍后面,池镜并大老爷搀扶着老太太往后去,凳上一辆华盖饬舆,众人递嬗登舆,大老爷数着时辰,稍候了片刻适才动身。 午间送至城外,浩浩荡 荡的队伍稍停下来。池镜因要跟着去,故来老太太车前磕头辞别,而后又到玉漏车前来。翡儿挑着帘子,玉漏看着他,又没话可说,该说的话前些日早说过了。虽然预想过这时候,可真到此刻,还是有离愁别绪涌到心上。 “你路上照看好四妹妹。”她说,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放得格外低,怕人听见,“到京后好好考试,我等你回来。” 池镜站在车旁,对自己也感到意外,从前来来返返无数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有庞然的不舍和孤寂,原来古人那些诗词都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要有些哽咽了,所以不打算开口,只退后一步,向她微笑著作了个揖,很郑重的模样。 玉漏一看他是真要走了,一只手攥住了那门框,只管望着他,一刹那怀疑,他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不过眨眼又想,他跑不远,因为她肚子里的血液连着他的血液。她把另一只手去摸着稍隆起来一点的肚子,觉得那是个柔软的笼子。 他望着她,忽然歪着脸一笑,像是嘲笑。她聪明一世,却在一事上糊涂,关住他哪需要什么笼子,他早就心甘情愿地将自由抛闪了。 后来他朝前去,玉漏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个婆子来传话,老太太吩咐转道往附近太真观内歇息,在那里用过午饭下晌再返城回府。 那太真观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殿宇直修到半山腰,提早两日便传话到观里,收拾出好些精舍供满府家眷休息吃饭,又封了观门,不许外人进出。故而一入观,任由满府下人在观内各自游玩。玉漏她们和二府四府妯娌几个分在一个小院内歇息。玉漏带了金宝翡儿上去,络娴先到了,正站在场院内看那棵梧桐树发呆。 黄叶零零散散掉在地上,显然前头扫过了,却总扫不完。踩上去有沙沙的声音,碎得干脆,山风拂在面上,萧索得厉害,没有香客,清静得可怕。闹了这一上午,又像和她全然无关,她是陪着他们唱戏的人,一句词没有,不过出面充人数。她只带了蓝田一个丫头,别人仿佛都不再信得过。 蓝田看见玉漏她们上来,凑过去低声说:“二爷他们此刻进了后山。” 络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又扭头老远望着玉漏她们进来,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和她们点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翠华就和玉漏笑道:“二奶奶好些日子不和咱们说话,今日终于肯给个好脸看了。” 彼此心里清楚,大家都做了对不住络娴的事,因此面对络娴,倒成了一派。 玉漏笑道:“难得,兴许她自己心里过去了。” 旋即小圆奶奶笑着打岔,“进去瞧瞧这里的屋子干不干净,也不知先前是谁住的,要是那些臭道士睡的地方 ,我可一刻不在里头坐。” 屋子里倒收拾得清幽整洁,茶壶茶杯虽然不好,也都是新换的。她们自带了茶来,交给了观里。不一时就有个小道士送茶进来,先吃茶,等着灶房内烧饭。连厨娘都是府里先派过来的,嫌道士们的手不干净。 吃过饭去拜过神佛,又放任各自去逛。络娴见玉漏翠华二人在前头石阶上正往上爬,像是要回房,便赶上去道:“我方才逛,见他们那边殿外头有一片菊花开得正好,比咱们府里的开得还好些,咱们看看去?” 玉漏翠华见她主动搭讪,不好回绝,应着要去。走到半道,来了个妈妈叫翠华,说是老太太叫她过去。这一向因玉漏有孕,大事又是老太太在管,一些小事杂事,便交给翠华。翠华不敢俄延,推她们先去,她一会再来。 络娴只得领着玉漏先去,就在一间偏殿旁有块空地,连着竹林,那片菊花及一些太湖石作了栅栏。空地内设有一套石案石凳,太阳正照高空,也不觉冷,反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比屋里还要暖和点。 络娴道:“你怀着身子,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玉漏有点意外,她竟然说起这些关心话。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她亏心在先的人,更不好说什么拒绝的话,便随她在那石凳上坐下。可以望进太湖石后面的竹林里,横杆迷叶,越往里越黯,连着山上密密麻麻的林木,那灌木中像藏着些眼睛,使人感到丝寒意。 “今年还不怎样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络娴忽然说。 “年关前后总是要下的。”玉漏转过眼笑道,有点尴尬,剑拔弩张惯了,竟然不适应和她这心平气和的气氛。 络娴道:“想起那年年三十,你装了好些吃的,派人给我送到府里去。” 后面应当要跟着说些感触的话,但她只说到这里便停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玉漏笑着点头,“你还记着呢。” “一辈子忘不了。”络娴微笑着。 沉默过一段,络娴向这空地底下望去,“大奶奶怎么还不上来。” “总是老太太有事吩咐她。” 久等翠华不来,络娴渐渐有些不耐烦,没得为了等她,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决定不等她了,向玉漏笑道:“干坐着无趣,我去叫人弄些点心和茶来吃。” 于是起身,藉故寻丫头走开了。玉漏忙起身想叫住她,可一想,到底一个府里住着,又是妯娌,好容易她今日肯和她们多说两句话,怎好拂她的意思,踟蹰着,又没叫。 要和翡儿说话,不想一回头,看见不知哪里跳出来两个彪形大汉,先一棍打昏了翡儿。说时迟那时快,玉漏刚要张嘴嚷,那两个汉子又冲将上前来,又打了她一记闷棍,扛起她便跳入竹林内。 比及日影稍斜,池镜一行刚入官道,正预备往驿馆内吃饭歇息。众人纷纷下马,就有个挑担的农夫走上前,给官兵拦住,问了才晓得,是给池镜送信的。 那官兵将信交到驿馆内,未几便见池镜急慌慌地走出来寻那到农夫问:“这信是谁让你送的?” 那农夫道:“不认得,就是才刚在前头地里,遇见个汉子,给了我几个钱,叫我往这里来送信,叫送给池三爷。” 那礼部的周大人追出来问:“三爷,出什么事了?” 池镜握着信又看一回,忙叫永泉去牵马,和周大人道:“周大人,你带着人照常赶路,我要回去一趟,家里出了点急事,等我办完事再来赶你们。” 周大人见他神情不对,不敢阻拦,忙拱手答应,“三爷只管去,放心,这里有我呢。” 一时池镜并几个小厮骑上马往回去路上赶,出了官道,却不进城,在条岔路上停住。池镜拉着缰绳掉头,吩咐永泉道:“你们不能跟着,先回府里去,我得一个人过去。” 永泉忙问:“三爷,出了什么事?” 池镜脸色煞白,稀里糊涂吐了一句,“你奶奶给人绑了。” 说话将信丢给永泉,拉动缰绳掉过马,又回头说:“回去找刑部张大人,告诉他,他要抓的逃犯还在南京。”言讫往那小道上跑了。 永泉一看信上,果然写明有人挟持了玉漏在前头林间等池镜,并注明只许他一人过去,若看见还有别人跟着,便立刻要杀了玉漏。永泉自然不敢跟,忙领着田旺等人奔回府中。 回去府里也乱了套,早有人往衙门报了官,永泉忙跑到老太太跟前回了池镜的话,老太太一听,忙又命人跑去刑部禀报张大人。 却说池镜孤身寻到信上所说的那片林子里来,先不见人,又往里头走了些,渐渐才听见有女人呜咽的声音。循声而去,竟看见玉漏给反手绑在棵树上,口里塞着东西,外头又有条带着直栓到脑后去,使她不能说话,只是望着他呜呜摇头。他拔腿朝她跑过去,未及跟前,脑后突地挨了一棍,登时昏厥过去。 待睁开眼时,察觉给人反手绑在根柱子上,环顾一圈,却是在一间破瓦土墙的屋内,从那土墙的裂缝望出去,周围皆是荒草枯木,想必是在谋处山上废弃的民 房里。好在玉漏也给绑在柱子背后,池镜忙偏着头喊她,听见她回话,他适才放心。 一时那扇破门给人推开,有个生得又黑又壮的汉子穿着太真观道士的服饰持刀走进来,一脚踩在根凳上,望着二人笑道:“倒还识时务,晓得这里荒山野岭,喊破嗓子也没人能听见,也不喊。” 池镜向那扇阖拢的门望去,忽地喊了声:“凤二!躲躲藏藏做什么?未必你敢做不敢当?” 果然那门又给人推开,凤二领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许久不见,那凤二爷大变了摸样,蓄起了络腮胡,脸颊上还添了几道疤痕,平白多了许多凶狠戾气。 他走到跟前来踢了脚池镜,笑了,“到底是你啊池老三,一猜就猜到是我。” 池镜也笑,“除了你,南京谁还和我有这样大的仇怨?” 凤二看不惯他这笑,旋即握起拳头砸在他脸上。池镜嘴角流出血来,仍望着他笑,“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费工夫,要什么先拿到手,免得官兵寻来,可就没有跑的时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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