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那日,大清早的玉漏来送她,说是老太太也请她代送一程。 翠华看见她,又想到那秦莺,尽管没见过,也觉得是和玉漏长着差不多的脸。 她更没想理玉漏,自顾自忙着吩咐下人查检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玉漏原也没想和她多说什么,不过老太太有话要传,“老太太说,大奶奶在那边,可要把大爷管紧点,别放任他再惹事,熬过这几年回来,往后再叫老爷们替他打算。” 翠华掉头把个包袱皮递给瑞雪,“这个放在咱们坐的车上,别和那些东西混在一起。”不急不忙地吩咐完了才回头笑道:“知道了,请老太太尽管放心。”说完又扭头过去指挥着丫头们拿东西。 这屋里一半的人要跟着去,东西昨日就搬空了许多,玉漏望着这乱糟糟的屋子,感觉像搬家,虽不是她搬,也有点失落。原来敌人没有了,也是会寂寞。她略站了站,就回去了。 翠华等她走了才走到榻上坐下,自她去后,再没人来送,连桂太太也没来嘱咐两句,好像如今不当着老太太的面,大家都懒得再装样子。她微笑着久望窗外,只等着丫头们收拾好了来叫她。 去的消息早半月传去了成都府,兆林掐算着该启程了才忙着吩咐小厮们去找房子。如今他落脚的这房子是玉娇和秦家妈租赁的一处小院。原本当初他来的时候,成都府李府台便预备了一处别院给他住,他那时预备叫玉娇和他一道搬进去,可玉娇没答应,一定要自己租赁房子。他想和她住在一处,因此也随玉娇在那租赁的小院里落了脚。 他想想又和小厮说:“干脆去问问府台大人一声,他先前替我预备那处别院还空着没有,若还空着,收拾出来给我。” 一面进去衙内点了个卯,又走了。谁也不敢拦他,说是说来充官役的,可谁不知道他是池家的大公子,谁敢真管他?连李府台都待他客客气气的。 骑马归家,顺道路上买了只烧鸭回去,交给秦家妈,“午饭添个菜。姑娘呢?” 秦家妈接了来,笑道:“还睡着没起来呢。” 他从前厅踅进去,绕廊进了正屋,打帘子进卧房,见玉娇睡在一张竹榻椅上。那榻是新添的,这两日她嫌热,白天就爱睡在那里。他看着她酣睡的脸,有种竟和这个女人过起日子的荒诞安逸之感。 来的路上他们吵得厉害,走水路的时候还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重庆府转陆路的时节,玉娇好就抱怨起来,“早晓得就不跟你来了,跋山涉水的,颠得身子骨头都要散架了!” 兆林从前虽常出门,却也是头回走这么远,自然也是抱怨,“你以为我想来?皇命难违!” 玉娇本来不是真抱怨,从前跟小夏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正是计较着这是第二回 跟个男人跑出来,自己也恨自己是昏了头,所以一路上都表现得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不是嫌饭不好就是嫌路难走。 听见他口气稍微重了点,愈发懊悔自己不该来,脾气愈发上来了,“皇命与我什么相干?我真是愚不可及,非要跟着来遭这份罪!”马车将他颠得撞了她一下,她登时火气直冒,狠狠推他一下,“你不要来挨着我!” 兆林撞在车壁上,吃了痛,一时也三尸暴跳,“又不是我求着你来的!你不想去,不如趁这会还走不远,只管掉头坐船回南京去!” 玉娇狠狠瞪了他两眼,就叫小厮停马,也不管是在哪里,当即便跳了车。秦家妈和两个丫头紧跟着从后头马车上跳下来拉她,“姑娘又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这荒郊野岭的,你要往哪去?” “我坐船回南京!” “才下了船,又说坐船回南京——” 兆林挑开车帘,向后路躬出半个身子道:“不要拦她!叫她去,我看她几时走得到码头上!” 玉娇听了这话,愈发快步朝前走,秦家妈并两个丫头也都往前追。兆林没敢叫队伍走,十几个人在竹林间的小路上停着。 隔一会,赵春挑开帘子道:“大爷,真走没影了。” 兆林跳下车一看,那厚苔遍布的路上哪还有人影?乱竹长得几丈高,密密地遮着天,阳光射下几缕来,更显得此地幽僻可怖。他唯恐几个女流遇见贼人,忙骑了马去追。 未几赶上去看见她们,玉娇还是走在最前头,赌气似的,步子迈得又快又大,像小孩子装出的豪迈,蹩脚得好笑。 他跳下马跑上前去拉她,“姑奶奶,你还真要走啊?” 玉娇别着眼不看他,“我不走做什么,留下来给你骂死么?!” “我几时骂了你?” 她撇过头来,三分委屈七分愤然,“你还说没有,才刚在车上你哪句话是好话?不是你求着我来的,是我自己偏要跟着来,好!那走自然也随我!” 兆林忙笑着央求,“是我说错了还不行么?姑奶奶,我给你作揖,我给你赔不是。”说着转到跟前去,连作了几回揖。 秦家妈趁势上来劝,“好了好了,大爷赔过不是了,往后也再不敢对你说一句重话,你别折腾了,当心这路上有强盗出没,咱们赶紧走。” 玉娇半推半就的又给兆林拉了回去。路上这样的事闹过好几回,到了成都府也还在闹,慢慢闹下来,兆林倒觉得他们像是刚成亲的夫妻,总有调和不尽的矛盾。 但大事上,玉娇又从不和他闹,譬如翠华要来的事,她自从那日说了句“知道了”后,便一句没问过,他想着日子还早,也没放在心上。 眼下恐怕翠华已在路上了,不得不再郑重和她说一声,“大奶奶约莫中秋前后就能到成都府。”她没吱声,仍是阖着眼。他坐在榻沿上,别着身子拨弄她的睫毛,“我知道你听见了。” 玉娇睁开眼,向窗户翻了个身,“知道又怎的?又不与我相干,你们夫妻只管团聚你们的。” 兆林忖度须臾道:“前头李府台预备给我下榻的那处别院,我叫他收拾出来,等大奶奶到了住。那宅子大,不如你也搬进去同住?” 她悬空打扇子的手顿了下,极轻蔑地哼了声,“我跟着你们住,成你什么人了?你这主意打得倒不错。我才不去讨这个苦头吃,又不是你家的小妾。” “那你还住在这里?” 玉娇坐起来靠在枕上,望着他好笑,“我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这个人,既不求嫁夫吃饭,生儿育女,又不求你们池家的荣华富贵,我凭什么要跟着你住进去,受你那大奶奶的摆布?你们夫妻是你们夫妻,我是我,往后我这里你爱来就来,不爱来我也不去求你,咱们好一时算一时,要是散了呢,我还我的生意。就是不做生意我也不怕,我南京还有钱,也够我和我妈开销这一辈子了。” 兆林笑了笑,“无儿无女,老了怎么办?” 她翻了个眼皮,“老了我就去死!谁能长命百岁活着?再说,你打量我们秦家的人死绝了,我就没旁的亲戚?” 说着说着怄起气来,兆林沉默下去,玉娇复卧回去。 他这一阵也领会了,她和旁的女人不一样,好像和他在一起只图个高兴,多一分也没想,比他还没个打算。他自己反而有点不安,总怕她哪日不再能在他身边感到快乐,一转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以权势将她困在身边,又不是他惯来和女人相好的做派。 他对她全没办法,隔一阵笑道:“好好好,我晓得你无心给人做妻,也不愿给我做妾。瞧你,我不过是问问你的意思,没叫你一定要答应。你不肯搬就算了,就还在这里住着,咱们还像在南京的时候一样。” 玉娇又哼了声,听上去好像消了气。 一时两个丫头在外间摆好饭,秦家妈在帘下喊吃饭,兆林拉着玉娇起来,一并到饭桌上坐着。 秦家妈才往厨房里钻了一趟便满头是汗,一面揩着一面咂舌,“啧,想不到这成都府比南京还热!” 玉娇穿着薄薄的纱衫,隐约透着手臂,还不端碗,只是摇扇,“可不是,热得人没胃口,妈,下晌买点甜瓜来镇在井里。” 兆林给她搛着菜,“没胃口也要吃饭呐,你这几日都不曾好生吃饭,总吃那些凉寒的东西,迟早把肠胃吃出病来。” “病就随它病,反正人总有一死,中暑热还不是病。” 兆林说不过她,笑着和秦家妈摇头,“瞧您养的这女儿,在南京的时候还没这样牙尖嘴利。” 秦家妈调和道:“这是拿大爷当自家人呢,我们莺儿对外人从没有脾气。” 兆林听见居然还十分高兴。 过一阵,李府台那处别院收拾出来了,兆林想着该先搬些东西过去,免得临到跟前再搬才麻烦。先要收拾那些书,架子搬空了一半,不知怎的,自己看着先有些不好受,好像是要离家远行,十分不舍。 玉娇进来看见他在书架前背着身发呆,走到旁边问:“敢是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他笑着摇头,瞅她一眼,“你舍得我搬过去?” 玉娇轻轻哼笑一声,又往外走,“有什么不舍得的,从前在南京的时候你来来去去,我还不是都随你?” 兆林跟着出来,二人一并在廊庑底下坐,早上凉快点,太阳照在洞门左右那一片细竹上,白墙上碎影斑驳,像水的投影。成都府的到处都是竹子,兆林从前不喜欢 ,看久了也像看惯了似的,有种与世隔离的感觉。不过又不觉得孤单,因为她在身边。 他两手搭在吴王靠上,和玉娇一样,将下巴墩在手背上,两个人都显得孩子气。玉娇仿佛是真不在意,吹着风格外惬意悠闲的样子。 翠华到的那天,李府台早不早的便打发了一队差役去官道上迎接,兆林见他派人去了,自己反而躲懒没去,早上还在玉娇这里吃早饭。 翠华挑着帘子没看见兆林,只见是兆林跟前的一个小厮春福领着一班差役来的,便悻悻丢下了帘子。 须臾又打起帘来,凶着瞪了春福一眼 ,“你爷怎么没来?” 春福笑道:“衙门里有事,爷一时抽不开身,怕奶奶人生地不熟,所以特地打发小的领着这些人来迎奶奶。” “是衙门里有事还是在哪个温柔乡里绊住了?” “瞧奶奶说的这话,奶奶千山万水赶来和爷团聚,凭是何处的温柔乡也绊不住爷对奶奶的相思之意啊,实在是衙门有事。咱们大爷在这里充官役当差,不比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没那么清闲自在。” “你就替他遮掩吧。怪不得你爷派你来呢,他跟前那几个,就属你的嘴最严。”翠华冷笑一声,转过话头,“住在哪里?” 春福忙道:“爷自来了成都,一向是住在府台李大人的一处别院里,如今奶奶来,自然同爷一齐住在那里。别看不及咱们府上大,也是处清幽雅致的好地方。” 那宅子果然不错,也有个小花园,将前后两院分开。园中栽种着各色林木,掩住了后面几间屋舍,曲径通幽,显得这宅子似乎更大。翠华一进那间正屋还是嗅到浓郁的林木清香,这是长久无人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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