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卧房里一看,被子褥子都是簇新的,连长条案上的几只茶壶茶盅也都是新的,显然兆林先前不住这里。 下人们忙着搬搬抬抬归置东西,她在榻上坐下来,看那春福一眼,“你爷怎么还不回来?” 春福点头哈腰地笑着,“想必衙门的事没办完,要不小的打发人去催催?” 话音甫落,就听见外头在喊“大爷”,随后兆林的笑呵呵的声音传进门里,“这样快就到了?我想着还有一会呢,所以就在衙门里多耽搁了一会。” 旋即翠华走出碧纱橱,夫妻乍然面对面,也没有多少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兆林只向她略带尴尬地笑着,一径走到椅上坐下,“这宅子你看怎么样,住得住不得?” 翠华也蓦地觉得陌生和局促,他仿佛变了些,又说不清变在哪里。后来坐下才会悟过来,他待她有点客气,像许多年未见的旧友,时光横在中间,造成了一点隔阂。 “我看这房子不错。”翠华抬眼环顾着,最后目光又落在他面上,“你住得可惯?” 他笑着呷茶,“男人家,在哪里都住得惯。” “你一向是住在这里?” 兆林端着茶碗点头,“嗯,李府台的盛情难却,自打来了成都府就是住在这里。” 还有一点变化,他会对她扯谎了,不像从前,只要她问,他不论是在何处眠花卧柳都会照实告诉。这次瞒着,是怕她去寻那秦莺的麻烦?他会这样想也说得通,离开了南京,没有众多亲戚朋友盯着,做奶奶的可以稍微不顾体面。 翠华想着生了气,觉得他待那秦莺简直过分保护,有分不清主次的嫌疑。可刚到这里来,还不好明着和他闹。 住下来细细看了兆林三五天,这三五天他倒没往别处去,想必她远道而来,总要花工夫敷衍她。 他也没怪罪她在家犯的事,只笑着说:“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安心在这里和我住上几年,往后再回去给老太太磕头认错。时日一长,老太太兴许就不记得了。” 翠华撇嘴道:“你是没看见老太太疼仙哥那样子,说起来也怪,你们兄弟几个也不是她亲生的孙子,怎么又不见那样疼你们?” “看来老太太的确是老了。”兆林久不说起家里的事,再说起来仿佛不大与自己相关,忽然对那份家财少了份汲汲营营的渴求。 他自己心下一检算,大概是这大半年和玉娇过得太自在了,反正手上不缺钱。 他想到翠华这一来,已有好几日没到那院里去了,怕玉娇多心,打算着今日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他自己也有些想念她,在那里住惯了似的,住在别处总觉得是“别处”。 一看时过午晌,他起身道:“你歇中觉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翠华没拦她,只嘱咐了一句,“明日中秋,你在街上看见月团饼,也买些回来,带来的厨娘不会做月团饼。” 兆林答应着出去,翠华并没睡,反而往外间榻上来坐着,一时瑞雪进来,便问:“叫人跟着了么?” “打发了崔生悄悄跟了去。” 那叫崔生的小厮跟过了两条街,看见兆林下马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连赵春也跟着进去。 因明日中秋,玉娇指挥着两个丫头在院内那葡萄架低下挂灯,“挂得密一点,点上了才好看。”她坐在底下摇椅上,旁边放着张小几,摆着茶和果碟,一脸的惬意,好像真如她说的,兆林来不来她都是照样过日子。 兆林在葡萄架旁站着瞧了她一会才走出来,“真是自在,枉我还记挂着你,看样子你是没记挂我。” 玉娇也不起身迎他,仍旧踩着摇椅慢悠悠晃,“难道我记挂你就一定要苦兮兮的记挂着,还不许人有别的乐子?” 兆林在小几旁的方凳上坐,端起她的茶盅,把她没吃尽的半盏茶一饮而尽。 她歪着脸笑着睇他,“大奶奶安定下来了?” “安定下来了。” “可住得惯?” 兆林笑着摇头,“我没问她,住不惯也回不去,不像你,想走就走,吵两句就闹着要回南京。” 玉娇嗔他一眼,“那你就不要同我吵,吵的时候嘴硬得很,走的时候又死拉着人不放,哼,叫我瞧不起。” 兆林狡黠地笑一下, “我怕我真放你走,你又伤心。” “伤心就伤心好了,又不是没伤心过,伤心一阵,就好了,有什么了不得。” 兆林笑着没说话,等丫头在葡萄架上挂满了灯笼,他站起来望着。玉娇也没问他明日中秋过不过来,他不来就罢,来了也不过是添副碗筷的事,她已经明白有的感情不是非要开花结果。 她起身拉着兆林进屋,“太阳晒过来了。” 兆林一进屋浑身骨头便松快不少,一径倒在榻上痛快地哼了几声,“实话对你说,这几日我都没睡好。” “难道是大奶奶来了,你觉得拘束?” 兆林在竹榻上坐起来,盘着腿,结过她倒来的茶,“也不知怎的,有些生疏起来。” “做了几年的夫妻,怎么会生疏呢?” “说不清。” 玉娇没再问,倒是秦家妈进来问一声,“大爷下晌在不在这里吃晚饭?” 一打起帘子,那墙上的光点就动了动,像水洞里的波光。兆林觉得人好像也是大热天藏在个水洞内,有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清凉。 他故意犹豫一会,盼着玉娇留他吃饭,可玉娇照旧什么也不说,只是秦家妈望着他。 他认输了似的笑起来,点头道:“在这里吃,大奶奶带来的那两个厨娘我简直吃不惯。” 玉娇笑起来,“不是从你们府里带来的,吃了那些年了,忽然说吃不惯。” 兆林不知怎的有点不好意思,敷衍说:“还是你妈的手艺好。” 秦家妈听后乐不可支地出去了。 他在这里吃饭 ,睡觉,才觉得是到家了一样。或许是因为那边宅子是新搬进去的缘故,怎么都不大自在。 这日他没回去,次日回去,路上还编著话预备敷衍翠华。他知道翠华的脾气,从前不大管他,是因为顾着体面,也有别的事可忙,顾不上,对他是放任的态度。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在这里,再博贤良给谁看? 谁知进门翠华却是一句没问,拿了张请客贴给他,“昨日李大人送来的,请你今日午间去他府上赴宴,你快换了衣裳去。” 节下不免有这些应酬,兆林趁机换了衣裳躲出去。翠华见他走了,便吩咐崔生那小厮套车,跟着他寻到秦家那房子里去,倒要看看那秦莺到底是哪路货。 头回看到秦莺,是和玉漏有些像,但这秦莺的眉宇间少了几丝算计,多了几缕潇洒,人也比玉漏长得标志。她穿一件竹青色薄纱长衫,蜜合色的裙,翩翩然引着翠华往屋里进。明知道翠华是兆林的奶奶也不慌不怕,不像人家的小妾或外室,畏畏缩缩的样子,她那态度十分大方,就是脸上的笑总是淡淡的。 翠华原想着进门就先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可才刚那一霎怔了怔,失了先机,再坐下来就不好动手了。 不过照样摆足了大奶奶的款,眼睛故意鄙薄地在玉娇身上扫量,“你是跟着大爷从南京过来的?” 玉娇一面从丫头手里接了茶搁在桌上,一面笑说:“大路朝天,怎么说我是跟着他来的呢?难道他能往这成都来,我就不能?” “真是牙尖嘴利。”翠华笑了,“你做生意就是这样做?这还不得把客人都得罪光了?” 玉娇晓得她是来做个下马威,本就不把她放心上,何况还听说了她在南京对玉漏的儿子做下的事。那是她的亲外甥呢!所以愈发不和她客气,“大奶奶还关心我的生意?怎么,要向我学点经营之道,也做生意?” 瑞雪听后抢着叱了她一声,“放肆!敢和我们奶奶这样说话!” 玉娇乜她一眼道:“我又不是谁的丫头谁的小妾,谁家的奶奶与我什么相干,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况这是在我家中,我想说什么难道还要看谁的脸色不成?” 把翠华怄笑了,“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没皮没脸的女人。” “那您这回算是长了见识了。” 登时冲得翠华脑袋发昏,“你得罪了我,就不怕将来进了池家的门有好果子吃?” 玉娇又走去端了碟月团饼来,“好果子您爱留着给谁吃给谁吃吧,谁说我要进你们池家的门了?” “不想着进门,你和我们大爷缠什么?” “郎有情妾有意,你说缠什么?” “他将来不要你了呢?” 玉娇仍是不以为意,“情分一断,各走半边,有什么啊?未必离了他我就不活了?” 翠华想来冷笑,“想必你在他身上赚足了钱,所以说话才这样硬气。” “我挂牌子做生意,不赚钱赚什么?难道就为赚个臭名?” 翠华竟给她说得无言以对,咬牙之下,只得迸出一句全无力量的话,“不知廉耻!” 玉娇也是全不在意的样子,她要坐,就陪她坐着,她坐不住 ,便送了她到门前。后来把门一关,在院子里同秦家妈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人回到房里,玉娇撇嘴说:“看她还敢来自讨苦吃。” “你这张嘴,眼泪都给我笑出来了 !”秦家妈捏着袖子揩泪,“你就不怕气极了她,她仗着权势要你好看?” “那就是兆林的事了——何况为了咱们这样的人背上条人命,她犯不上,您以为她不会算?要不是想着她在南京对我那外甥做下的事,我也犯不上这样待她,本来和她井水不犯河水。” 翠华怄着回去,也觉得是两不相干的缘故,所以那秦莺才不怕她,不像身为小妾的要在正头奶奶手底下混饭吃,不得不怕。可像秦莺那样的女人也真是少见,跟个男人 ,不往长远打算,过一日且一日的,仿佛置身事外。 她思来想去,倒想着该把她弄进门来,往后在她手底下压着,还怕她不服个软? 因此下晌趁着兆林回来,便试探他的口气,“你也不必瞒我,我晓得你在这里有个女人。既然有,何不将她接进来住着,在外头总是不像话。” 兆林对她知道这事并不觉意外,不过不免提起心,笑道:“你怎么忽然如此贤良起来了?” “难道我从前就不贤良?我几时当真吃过什么醋?” 他笑着点头,“是这话,前些年还要多谢你宽宏大量。”却不搭她接人进门的腔。 翠华坐下来,赶丫头出去,亲自替他筛酒,“我久不生育,咱们也该打算起来,你若真是喜欢那秦莺姑娘,就把她抬进来,我认个妹妹,将来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回南京去。” 兆林斜着笑眼,“这么大度?” “她能长日拴住你在家里,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兆林提起箸儿在手里捏两下,悬空着不去夹菜,满脸无奈地笑着,“可惜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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