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七八日下来,玉漏旧伤不好,复添新伤。俪仙又说眼下开了春了,不许她屋里再点炭。然而春寒料峭,玉漏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扫洗屋子,又要是洗不完的杯碟衣裳,没日没夜和冷水打交道,这一向就着了风寒。 这日午间正得个空在床上歇息,偏来个小厮传话说:“角门上有人找姑娘,说是姑娘的亲娘。” 玉漏不能叫她娘进来,只得换了衣裳往角门上去。果然看见秋五太太在门前踱来踱去,脸色焦灼。赶上去一问,才知是为玉娇的事烦恼。 自从元夕一过,秋五太太就把赵老爷求亲的事说给玉娇听,玉娇生死不依,前头两日还闹,这两日索性不言不语,连饭也不吃了。秋五太太打也打了,劝也劝过,强软无法,只得来找玉漏家去说说。 玉漏本来浑身疲倦,此刻更是不耐烦,抽开胳膊道:“您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不送她去那赵家不就完了?见钱眼开的时候不见你们急,这会又急上了。” 秋五太太怄得直朝她额角上戳,“你这会和我顶什么?她是你姊妹不是?难道你眼看着她死不成?!” “她的姊妹又不单我一个,叫玉湘回去劝她好了。” “玉湘在胡家哪里得空?上月还听说小少爷那个奶母不好,近来正忙着四处找奶母。他们太太身上不大好不肯管事,凡事都叫她在旁照顾着些。这是太太器重她,这会叫她为娘家的事丢下那头的事,岂不是带累她?” 玉漏不禁冷笑,“这会又怕带累着谁了——玉娇要死也不是我害的,还不是你们逼着她去死!一个黄土都快埋到脖子的糟老头,叫您嫁你情愿?您不想她死,不如就依了她。” “叫我依了她,那不如叫我去死!我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白便宜了那穷小子?不成!你不肯去劝,干脆就让她死,我也不管了,横竖死了她一个,我还有两个!” 秋五太太转身要走,玉漏只怕她真做得出来,忙上前拉住,恨得笃脚,“您倒是等我进去回一声再跟您去啊!” 待要进去回俪仙,俪仙又在歇中觉,玉漏正变着法的要得罪狠她,索性也不告诉她,只告诉了文英一声,下晌就跟着秋五太太归至蛇皮巷内。 上楼一瞧,楼梯口那两块板子照旧锁着,窗户照旧钉死,玉娇玉容淹淡地睡在床上,凭你和她说什么,硬是一气不吭,全当死了一般。 恨得秋五太太在她脸上啪啪掴下两巴掌,“你要气死人啊?!你打量着做出这副鬼样子来吓人,我就会依你?我明白话告诉你,除非我和你爹都死了,那时随你怎么样。我们活一天,就不能答应你和那什么鬼夏鬼冬的事!” 玉娇吃了打也不发怒,干瞪着两眼把身向里头一翻,仍是不理人。 玉漏忙劝着把她娘赶下去,“您叫我回来劝,又打什么?您只管下去忙您的,我和她说。” 走回头来看时,玉娇只管目怔怔望着帐顶,眼泪糊了一脸。窗上硬挤进来的一片光,像片碎了的镜子掉在她眼睑底下,照着脸颊上一点生机勃勃的茸毛。她是她们姊妹三个里生得最好的,偏生命最苦,先时是那位姓陆的老爷,后头又这位赵老爷,她的青春仿佛注定是要折在这些老男人手里。 除了这没意义的抵抗,她实在走投无路。然而泪水里还保守着一点坚持,坐起来道:“你也不犯着帮着爹娘来劝,我明白告诉你听,想我去赵家,除非我死。” 玉漏噗嗤一声笑出来,坐到对过床沿去,“娘也说死,你也说死,到底是要谁死?净说这些赌气的话,可见你这几年是单长岁数不长脑筋。” 玉娇横她一眼,“你长脑筋,那你替我出个主意。” “要依我的主意——”玉漏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就嫁了那姓赵的,他和他那位夫人不都上了年纪?过几年就是要死的,这几年内,生养孩儿是没指望的事了。你机灵点,哄他们立字据留下份家业给你,将来就是他的女儿女婿来闹也不怕。难道老子娘死 了,就要把他们留下的人赶尽杀绝?他们难道不怕人家说没孝道?你无论如何还算他们长辈,又有字据在那里,再请爹找找衙门的人,还怕没有你的份?你也别惦记全都要,大家都分一点,都得了便宜,谁还真拼了命跟你计较不成?” 她自说得头头是道,玉娇听了半晌不言语,隔会吭地笑出来,“那再往后呢?拿了钱回家来,趁着人还没大见老,又给爹娘卖一次?” 等爹娘死了,她也彻底老了,再卖也没人肯要。只要爹娘不死,就终身可以做得了她的主。她根本就是生在囚笼里,自然而然终身监禁。 小夏裁缝是这囚笼的钥匙,为人妻起码还可以做得了自己一半的主。何况他爱她,何况他爱她! 她将头歪在床柱子上,恋恋的目光望着妆台上一柄木梳,“你满脑子想的都是钱,不会懂的。” 玉漏盯着她那两片娇艳的嘴唇,仿佛里头吐出的是什么恶毒的话,脸色不由得变了,“不想钱还想什么?难道像你,净想这些个有的没的,能抵吃还是能抵喝啊?既然我不懂,我也懒得管你,随你要死要活好了。” 说着赌气把床上的箱笼搬开,铺好了床赌气自己睡下了。她原就有些病气在身,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又像是醒着的,连窗外麻雀叫唤也听得见。 那雀儿叫得奇怪,两短一长,很有律节,旋即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是玉娇压着嗓子说话:“我娘在家呢,你先走吧。” 玉漏觉得不是在做梦,把眼皮撩开条缝看,见玉娇正扒着支摘窗,眼向着底下两户人家的墙缝里。 又听一个男人小声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想好了,我带着你走,咱们跑得远远的,我有手艺,饿不死咱们,只要你不嫌弃我!” 玉娇欣喜不已,两手抠住几块钉死的板子,“我要是嫌你,就不会给关在这屋里了!”说着转了转眼珠子,看玉漏一回,见她还睡着,又向底下墙缝里道:“你此刻先回去,明日一早在码头上等我,我想法子跑出去找你。要是我明日没到码头上,就是没能跑出来,你后日再去等。” 底下说:“好,你一日不来我就等你一日,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世!” 两个人匆匆约定,玉娇忙赶他走了,仍旧坐回床上去,轻着嗓子喊了两声“玉漏”,见她没醒,方才放心。 然而那颗心终于是活了过来,在腔子里砰砰地,全无章法地乱跳个不停。要跑出去实在不容易,但她连法子也来不及去细想,只是盲目地在屋子睃巡一圈。 有些杂物和箱笼都堆玉湘那头的墙根底下,屋里暗得很,看着那些东西像个庞然怪物蹲在那里。空气阗着尘埃与发霉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旧得快要朽烂,有一束金黄色的太阳从窗户射进来,使这味道愈发浓烈了。 她恨不能此刻就从这里逃出去,至于逃到哪里也不及去想,光是想着要跑出去,结束这生命冗长苦闷的囚禁,就足够她兴奋得不行。 又看了回玉漏,她还安稳睡着,仿佛受困多年,业已习惯了这间死气沉沉的囚室,还能偶然间做个好梦。 直睡到晚饭时候,还是秋五太太在楼下喊吃饭玉漏才起身。连秀才不在家,只得一个菜,用个又大又深的陶碗装着,厨房里有什么就折在里头,一锅烩。米是掺了砂的陈米,干净的米也有,舍不得,只有连秀才在家时才肯吃。 玉漏由嘴里呸地吐出一粒砂,眼不看着秋五太太道:“您夜里可别锁楼梯口那小门,我还要起夜。” “就你事多。”秋五太太随口抱怨一句,想着这些日子都没出什么差池,大概无碍。继而又问:“你二姐怎么说?” “还是那样子,抵死不嫁。” “我看你是没用心劝她。”秋五太太怨她一眼,叹了口气,“由不得她,你爹日子都同那赵家定下了,礼也收了人家的——” 话音未落,玉漏就握着箸儿把那只大陶碗敲了敲,“才刚发了一百两的财,您就给我吃这些个?您也太会过了。” 秋五太太一指戳在她脑门上,“不会过,不会过早叫你们几个给吃穷了!”又说回方才的话上,“好在日子近,量她一时半刻也饿不死。到那日,就是绑也要把她绑上轿,我看她再同我强。” 玉漏笑道:“只见过五花大绑卖人的,还没见过五花大绑送姑娘出阁的。” 秋五太太把箸儿往桌上一拍,“噢,叫你回来不是为劝她,敢情是专来怄我的是不是?” 玉漏不再说了,捧着碗只管把饭菜朝那滞留着笑的嘴里扒,塞了满口的苦涩,也不觉得怎么样,只管麻木地将其统统嚼咽入腹。 夜里玉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又不敢“醒着”,只得死尸似的睁着眼干躺在床上,连翻身也不敢,唯恐惊吓了玉娇。谁知道玉娇几时动身?她替她数着时辰。 远远的有户人家先起来,一定是前头姓焦的那家。是做卖水的营生,比旁人都起得早,在自家井里打上水,两个大木桶装着放在木板车上,吃力地推着送去街上没有打井的人家。赚的钱还不够糊口,所以他们家女人有时候也卖肉,趁男人不在家,就在他们那两间破屋子里。连玉漏也晓得些,他家男人未必会没察觉,不过装聋作哑,大家面上过得去。不然还待怎的,难道真放着一家子老的小的饿死? 月光还是那样浓,铺在帐里是一层清透的冰霜,里头嗅得到有股冷气。及至听见隔壁王家也起了动静,知道约莫是将近卯时了。 开肉铺的也得早起,要赶在买菜的前头。他们院里有轻微的锅灶响,一定是王西坡那媳妇在烧早饭。玉漏没见过他那媳妇,是她先去的唐家,西坡后娶的妻,后来就是偶尔回来一趟蛇皮巷也无缘得见那妇人。 那妇人声音倒是好听得紧,细柔温吞的,“屋里吃去吧,外头站着不冷么?” 西坡好像没应声?不应当,他一向对人很有礼,不分内外。大概是听不见,他一贯说话声音低,话也不多,像个读书人。从前和她也是一样,低低沉沉地喊一声“三姑娘”,然后只管把一块用粽叶搓成绳拧着的肉递到她手里,至多再添上两句,“铺子里卖下剩的。”“犯不着给钱。” 那媳妇又说:“他们家那窗户还钉着,也不晓得几时才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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