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这屋子就闻到股子霉酸味,过了元夕,寻常人家都不肯熏炭,又冷,池镜有些坐不住。可这时已进退失据,不得不等下去。 这一坐又是大半个时辰,亏得那妇女回来后肯出卖典票,就把典票买了来。又折回铺子里买下珥珰,揣在怀内,骑在马上,觉得胸怀沉甸甸的,怄得池镜想笑。 是在沿河一家酒家设宴,小厮将二楼包了下来,命人将两张八仙桌拼在窗户底下。池镜赶去时,除凤翔未到,另邀了两个朋友,一个姓周的,一个姓刘的,并请的两个唱的具已早到了,反是他主人家姗姗来迟。 那周刘二人皆是秀才相公,不过家中略贫苦一些。池镜却不嫌弃,忙迎上楼去拱手赔礼,“真对不住,路上给耽搁了一会,来迟了,叫几位久侯。” 姓周的忙回礼,“不敢不敢。只是听小的们说,你是往前头武定桥去了,怎么这会才来?我们只怕你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正要叫小的们去寻你去呢。” 池镜心内发窘,自己都觉得说出来招人可笑,只得敷衍,“没什么,在那头撞见位朋友,非拽着说话,就给绊了这一晌。想必酒菜都凉了,永泉,叫店家撤下这一席去,另换一席上来。” 酒菜新换,凤翔正巧也到了,一上楼去几人就道了恭喜,这厢回谢不绝,又庄重向池镜打了回拱,“这次得朝廷复用,真是要多谢你,我还没请你吃酒,你反先请起我来了,倒叫我不好意思。” 池镜请他入座,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替你写信问了一句。” “我在官场虽不老练,也懂些官中世故。倘或没你那封信,我复官之事不过是谣言,正是有了你那封信,令尊大人肯替我问上一句,事情才是板上钉钉。我不谢你谢谁呢?” 池镜摇了摇手,表示不值一提,而后低着头在案前给大家斟酒。 一见到凤翔,他就觉得怀揣的珥珰在他胸口晃荡两下似的,提醒他这一日莫名为玉漏吃的冤枉。他后悔不该对她许下什么礼,就是许了,也该听人的话,随随便便拿件什么敷衍过去就得了。反正她出身寒微,难道还会嫌弃?怪自己太糊涂,急于充一份“情真意切”。 席上大家吃酒行令,那姓周的又提议以送别为题,大家相继填词,叫姑娘以琵琶相合,即兴而唱。轮到凤翔,他不擅作词,也勉强一首,最尾两句唱的是“道旁春草寸寸深,香闺离泪行行重。” 那柳琴姑娘放下琵琶来打趣,“偶见凤大爷的诗作,不是忧国就是忧民的,今日怎么也忧起闺阁中的小事来了?想必是这回往常州去,尊夫人舍不得,这几日在家掉眼泪呢?” 众人轰然一笑,凤翔一时窘得脸红,忙摇手道:“柳琴姑娘愈发会取笑。” 连池镜也饧涩着眼睇着他笑了一阵,那刘相公却说:“你不知道,我们凤大奶奶是出了名的刚强,只怕一生流的眼泪也不及你一日流的多。” 柳琴反问:“那凤大爷是在这里担心谁哭呢?” “这个嘛——”刘相公眼珠一转,笑转到凤翔身上去,“你问问他,年前是不是还有一桩喜事?只是他没张扬,大家不知道罢了。” 那周相公向柳琴附耳几句,柳琴登时大悟,笑着起来朝凤翔连福了几个身,连道了几声恭喜,哄得凤翔不好意思,忙提酒岔开这话。 大家就都闹过去了,只池镜脸上还逗留着一抹笑意,低着头把面前新朝店家要来的六只酒盅都斟满了,对众人说:“我来坐个庄,大家拇战,输的要一次吃尽这六杯。” 凤翔不擅拇战,几轮下来,醉得路也走不动,自然是由池镜送回家去。 及至凤家,两个小厮来将凤翔搀回房中,回俪仙说:“是池三爷送回来的,池三爷现在外头小花厅内坐着吃茶呢。 ” 俪仙因问:“是谁在那里陪着?” 小厮道:“二爷不在家,云主管暂且在厅上陪着。” 按说俪仙该亲自去谢一句,可她一向就懒得应酬他们池家人,咕哝道:“又不常到我们家来的人,这时不说走,又赖在那里做什么?做了回善事就勤等着当菩萨,指望谁去跪他不成?” 一面叫了玉漏来吩咐,“大爷在外头吃醉了酒,是人家池三爷给送回来的,你常到池家走动,跟他们家的人也混得熟,就代我去小花厅上谢一谢吧。” 玉漏换了衣裳往那厅上去,路上还在想,往常邀池镜勤来凤家来坐坐他也不肯,这会冷坐在那小厅上不走,不像为谁的谢,倒像是专门等着她去似的。 果然到那厅上,池镜藉故遣走陪着说话的云主管,“烦你进去替我向太太请个安,我就不去了,免得劳累她老人家费神说话,我在这里等着。” 那管事的一去,他就在椅上歪着眼睛向门前看玉漏,“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怎么在你自己家你也不能自便?” 玉漏见他一副反客为主的神气,心里的弦不由得松了松,还真怕隔着好几日未见,两个人又会恢复以往那种半熟不熟的样子。她不是没有重头再来的本事,只是累得慌。好在他这回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把彼此拉回到先前马车上的气氛。 她走到对过椅上拂裙坐下,“我们大奶奶叫我来谢你。” “谢我什么?”池镜明知故问。 “谢你送我们大爷回家来啊。” 池镜淡淡笑着,坐直了身,扣着两个指头把腿上的尘土弹了弹,“这么客气?” 玉漏没说话,心照不宣地低着脸微笑。 池镜远远看着,先也是笑,后来不禁警觉起来。每逢说到这样的话上,她多半是微笑,好像在对不起凤翔的事上,她没有一点责任。 但他仍旧是轻描淡写又热络的口气,“我想着要进来见一见你,又寻不到什么借口,干脆把他灌醉了送他回来。果然见着了,也不枉我陪着吃了那么些酒,险些没把肠子呕出来。” 玉漏睁圆了眼睛,“你也吃了不少?” “我又不是什么酒桌上的常胜将军,和人划拳,自己也免不了要输的。” 他们这班人里,仅有唐二是在席上以“常胜将军”闻名,因为他好吃酒,算是“久战沙场”,得胜经验自然比旁人多。玉漏不知他是不是意指唐二,也许只是随口说的。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值得她严阵以待。本来嘛,男女之事就是一场战争,敌我分明。 他的脸给酒熏红了,身上还若有似无的散着一股酒气,可能是这样,所以除开说的那些话,显得他整个人都昏昏淡淡的,是一点朦胧的月阴。 那些话不算,张口就来的,恐怕连他自己也没细思细想过。他人还是那个冷的人啊,心也还是那颗凉的心。 椅对着椅,当中那条折枝纹蜜合色地毯在二人间铺成了长河,好像谁也不能涉河过去。但玉漏觉得冤枉,她觉得自己是做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可他仍旧站得遥远。这远又不像先前那么远,这是似在眼前,一碰又烟消云散的距离。像是白费了一场力。 她问:“那你此刻要不要紧呀?” 池镜拿茶盖子拨着空空的茶碗,“有点发昏,别的倒不觉得什么。” 赶上云主管进来传凤太太的话,“太太说多谢三爷常记挂着,嘱咐您别忙着走,天色还早,多在家坐会,等身上酒气散些了再出去,没得再给风吹病了。” 玉漏便道:“池三爷说头有点发昏,烦您再叫人换碗茶来吧。” “要不收拾出间屋子叫三爷躺躺?” 池镜摇手止住,“不麻烦了,我稍坐一会就好。” 未几小丫头送了新茶进来,见有玉漏陪着,又自外头忙去了。玉漏见他吃了半碗茶,脑袋靠在椅背上,又不说话,又不走,仿佛要和她耗个天长地久。 她理着袖子上粘的线头,听见他忽然笑了声,“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你们家那条巷子口等你,是晚上,雾濛濛的,分明看着你从巷里往外走,可总也走不出来,我心里发急,想去拽你,脚却挪不动地方。” 玉漏心想,他还是不说话的好,不说话的时候人起码要真实一点。 但她仍愿意陪着他扯这些鬼话连篇的谎,“肯定是魇住了,睡前松松筋骨,或是叫丫头们捶一捶,兴许能好些。” 他坐直一点,敛着眉头,“一会回去是该叫丫头们捶捶,你不知道今日我为你跑了多少路。” “为我?”玉漏简直不知该从哪头问起,“你今日不是在外头请大爷吃酒么?” 池镜笑着看她一回,又朝门外看一眼,“出去说,我有东西给你。” 玉漏马上想到他许下的礼,魂儿忽然来了些精神,也还是不忘记关怀,“你好些了么?” 他笑了笑,一径起身往外走。玉漏跟着出去,撞见个丫头,她对人说:“池三爷要走,我去送送。” 这厢出来,已近黄昏,月亮有了个灰淡淡的轮廓,嵌在蓝沉沉的天上,周遭云迷雾锁,玉漏跟在后头,看在他背上的眼睛仿佛散着鬼魅似的光,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谋划着要吸书生精气的女妖精。
第28章 春风扇(O九) 忽然池镜掉过头,将玉漏扯进墙根底下一座假山后头。由怀里摸出个小锦匣来,随意递给她,“我一见它就觉得和你相衬。” 打开是对红玛瑙 珥珰,珠翠钗环一类的东西从前在唐家玉漏也见过不少,不过都是戴在别人身上。她托在掌中看了看,心里很喜欢,嘴里客气着,“我领三爷这份心就是了,没想过真要三爷的礼,三爷又何必破费。” “钱倒不值几个,要命的是为了它,折腾了一下午。” 池镜把如何买它的事情道给她听。玉漏跟随他的言谈想像着那条曲折无穷的四井巷,湫窄蜿蜒的小路成了一条线,这珥珰就是线上的饵,她自己则是那握着线的人。 无论他是怎样不耐烦不情愿,也终归为她付出了一点艰辛。男人一旦付出一点,就会想着回报,果然得到点回报,又贪心地想要更多,便不由得要付出更多,直到女人为他死心塌地。 她虽不能死心踏地,可也得回点甜头给他,所以把珥珰蜷在手中收在胸前,眼睛笑得弯弯的,“多谢三爷,我很喜欢。”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7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