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喜欢做什么?”池镜恶劣地玩笑,“还没听说过要公公喜欢儿媳妇的。” “胡说!”玉漏忙呵了他一声。 二老爷不常在家倒不要紧,她知道侯门的饭碗未必好端,单看这几位太太奶奶就看得出来。不过不要紧,天下什么钱是好赚的?她早做好了一头扎进万丈深渊的准备,富人的苦到底要比穷人的苦好吃些。 她喃喃嘟囔道:“就怕燕太太不好伺候。” 偏给池镜听到了,硬了声气,显得冷酷无情,“理她做什么?” “那你今天还伺候燕太太汤药?” 他口气带着不屑,“那又算得了什么?” 玉漏没好再说,怕说多有挑拨人家母子的嫌疑,做媳妇最忌讳这个。也怕无意中说中了他的心,使两个人也在无意中增添一份亲密。 不知怎的,越是想到将要嫁给他,越怕和他亲密起来。从前对他“别无所求”不过是以退为进,现下如愿以偿,她真是完全对他别无所求了,心内感到大片大片空旷的满足,像这黑夜,除了黑,别的一切都只是个虚影。 次日一早,池镜来打探碧鸳的意思,碧鸳道:“你打定主意要她我也没话可说,我不过是你姑妈,你的事情自然有你父母做主。你父亲回信若是答应的话,我就替你敲敲边鼓,横竖好不好是你自己拣的。” 她在外间那佛龛底下捻香焚拜,池镜站在后头看她,知道她果然和玉漏说的一样,并没有真心看中玉漏。 这也不好见怪,玉漏那样的家世经历,谁听了不皱眉头?到底碧鸳在婚姻上吃过亏,又修行多年,对门第家世要比别人淡泊许多。何况池镜知道,她也不见得真对他十分关怀。 碧鸳插上香回头,看见他忽地蹙了下眉,“你怎的又不穿昨日那件袍子了?” 池镜笑道:“今日重阳,要到大宴厅上坐席。” 碧鸳绵绵地一笑,“你和你父亲身量差不多,他的衣裳你穿着倒很合身。” 池镜悠哉地侧过身去,半低着笑脸,抱着胳膊把脚前后垫了垫,身子也是前后荡了荡,“所以父亲好些不穿的衣裳都给了我,也犯不着改它了。” 碧鸳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嗔他,“你父亲其实疼你,只是他一向不把那些话挂在嘴巴上。又当着大老爷在那里,更不好带出来。”她走到里间去,“听说你母亲病了?” 池镜跟着踅进来,欹在那屏门上,“着了些凉,没什么大碍。” “你替我问个好,我就不去瞧她了,免得她嫌闹。” 赶上今日重阳,池镜既来了,不好不问她一句,“那姑妈今日可到大宴厅上吃酒听戏去?” 碧鸳了无兴致地往里间走,“我就不去了,你们乐吧。” 原也是少她一个不少,今日还比往常多出好些人来。都是二府里的人口,好些玉漏也是头回见,说是先前都在为二老太太守服,不好热闹,节下都是在他们自家府上过。如今出了服,又都到这头来凑热闹。大宴厅上摆了十来桌,老太太高兴,许各主子跟前服侍的妈妈丫头们到里间另开了两桌坐下。 玉漏并丁柔坐在一处,凑去问这是谁那是谁,丁柔都一一说了。青竹坐在对过,玉漏见她神色有些惶惶的,猜她是为正二爷的事。朝外头望去,那正二爷正在男眷席上大饮大乐,时不时地搁下箸儿朝外面戏台子上拍手叫好。 那戏直唱了一日,隔天傍晚玉漏还觉得耳朵里嗡嗡的,正在吴王靠上坐着掏耳朵,忽然见个小厮浑身湿漉漉的连滚带爬地从前厅里冲进院来。 她和丁柔皆是奇怪,待要问那小厮,那小厮已等不得了,踉跄着跑进屋,直奔老太太跟前大嚷起来,“老太太不好了,正二爷、正二爷跌进河里、淹、淹死了!” 老太太才吃了晚饭,正有些昏昏沉沉地打瞌睡,听见这话神魂一抖,登时精神起来,“什么?!” “正二爷、”那小厮跑得快断了气,浑身湿哒哒地伏跪在地上,反手向后指着,半晌仍是句不成句,“正二爷——” 老太太从榻上慌着立起身,扣紧了额心,“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厮狠咽几下,方才细说:“正二爷因明日要回句容县去,今日下晌便带着小的们几个往曲中去,在河上包了一艘船,治席请他几个朋友吃酒。大家吃醉了,又跳又闹起来,不知怎的,把那船跳翻了,十来个人都跌进河里!后头大家好容易爬起来,一数人头,正二爷还没爬上来呢!大家又乱忙着捞他,等捞上船时,人、人已经没了气了——” 听得满屋的婆子丫头也是大惊,一时乱问起来,“那正二爷人呢?” “请大夫瞧过没有就说没了气了?” “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此刻人在哪里?!” 那小厮道:“我们先把正二爷送到了岸上一家医馆里头,那大夫也说救不活了,小的这才先赶来回话,此刻人想必是往回抬了。” 老太太听见没得救,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镇定,屁股跌回榻上,也是一时乱了神,心想着人死在这里,要如何同他父母交代? 此刻那毓秀走到厅中吩咐那小厮,“你先下去接应他们送回来的人。”说着又驱赶屋里的人,“你们都下去,请何太医来再查检查检,吩咐着预备下棺椁什么的。” 一时就剩了玉漏丁柔毓秀三个在屋里,玉漏乱中有序,忙去取了颗老太太素日常吃的安神定气的药丸来,丁柔捧上热茶,毓秀在旁哀愁着脸劝,“老太太,老太太别过分伤心,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岂是您老人家能勉强得了的?想必这也是正二爷的命数,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不劝老太太还没想起来哭,这一劝倒提醒了她,眼泪行叠行地往下流,一时半刻便铺满那张皱纹交错的脸,“我这可怜的孙儿啊,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一面握起拳头捶那炕桌,“前日重阳家宴上你看他还活蹦乱跳的,还和大家划拳吃酒,一转眼,人就——” 玉漏听这些话实在耳熟,好像家家死了人都是这样哭的,并没什么新意。她们劝的人也劝得 毫无新意,转来转去都是那些话。 劝了半日,老太太眼泪渐渐止住,一壁蘸面一壁低着头嘟囔,“人来的时候是好好的,如今死在咱们家里,我还不晓得该如何对他爹娘说。” 毓秀抹着泪道:“只好照实说,正二爷是在外头吃酒吃醉了跌进河里淹死的,也不是在咱们家出的岔子,人也不是死在咱们家里头。” 老太太两下里动了动眼珠,这话说得对,人又不是死在家里,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真是伤心得慌了神! 一时那些人送了正二爷的尸首回来,找了间空屋子停放,请那何太医好好查检了一番,的确是淹死的。又有正二爷那班朋友作证,确凿是他们吃醉了酒在船上闹得太厉害,以至闹翻了船,大家都跌进了河里,谁知偏就正二爷不识水性。 隔些时候江家父母寻了来,众人还是这话,各自又都拿出了些银子来赔,连老太太也许了一百两银子发送。江家父母无法,只得自认倒霉,拉着棺椁告辞池府自回了句容县。老太太想着回去必定要料理丧事,这边也打发了几个管事的人跟着回去吊唁。 为这场意外一连闹了好些时日,终于闹停了,时节也彻底转凉,风吹在身上发紧,太阳在炕桌上晒了半晌,摸上去也依旧是凉的。青竹拿绢子搽去那一块上细细的尘埃,继而还是托着腮想事,神思沉重的样子。 金宝走进来,见她在发呆,趁着四下无人,凑来榻上和她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不是我说造孽的话,正二爷死得倒好,你也不必跟着他往句容县去了。真要跟着他,一辈子的前途就毁了。” 青竹放下胳膊来笑笑,“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说出来到底不好,好像是我咒他死的。” “咒两句管用那天下岂不乱套了?我看他那个人一向爱惹是生非,在句容县仗着他老子的势,霸王一样欺人的货色,就是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你想那么些做什么,又不是你害的他。” 青竹心头冷不丁跳一下,正二爷这一死,跟他去的事自然作罢,也没人提起,她仍在池镜房里伺候,自是高兴。不过还是觉得蹊跷,哪就这样巧,正是赶着人要回句容县的时节偏就死了,思来想去,便想到贺台那日说下的那些话,以及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狠厉。 那狠厉如今沉在眼睛里,又看不出什么来了,脸还是那张病气淹淡的脸,人也还是那个无精打采的人。他坐在椅上,朝跟前书案上递了下眼,就有个小厮笑着迎上前来揭那包袱皮。 打开是明晃晃的五十两银子,那小厮忙跪下去谢,“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贺台咳嗽几声,叫他起来,“事情办得好,自然就有赏,也不必谢我。” 事情的确是办得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船上那么些人,个个吃得烂醉如泥,大家只顾乱哄哄瞎闹,谁知道船到底是给谁弄栽的?呼啦啦都跌进水里,谁又看得见正二爷是在水底下给人摁死的? 那小厮将银子揣进怀内,乜兮兮笑道:“这也是正二爷自找的,谁叫他爱借咱们家的势摆他自己的排场,仗着是老太太娘家人,出门去带他自己的小厮还嫌不够,偏要领着小的们紧跟着伺候他。” 贺台摇摇手,那小厮识趣退下,贺□□在外书房坐了半日,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回房去。不想园中碰见池镜从史家回来,看见他照样打拱行礼,“二哥。” 上回青竹说他像是察觉了他们的事,贺台看着他照旧的神色又不像,故意要寻机试探他,便笑着邀他,“你才打史府回来?一个人吃午饭也没意思,不如到我们那里吃去。” 池镜稍显踟蹰,“只怕二嫂心里还恨着我呢。为凤大哥的事——” 贺台笑着宽慰,“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她只是当时生气,过去这些时日了,她也就忘了。你和她自小相熟,难道还不知道她的脾气?走吧,常日不去,倒别为这事大家生疏起来。” 两人往那边过去,走出一截,贺台又问:“说起来你和那丫头如何了?还在一处厮混?” 池镜掩住婚事不提,歪着嘴笑道:“还能如何?还不就这么混着,男女之事,混着混着也就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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