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混着混着,必定就要打算到将来,你以为混过一场就完了?她又没成家,连亲也没定,甘心跟你白混一场?我看将来等你娶了妻,将她讨到房里去,也算对她有个交代,免得她一赌气告诉老太太,你也要吃些教训。” 池镜未发一言,只是笑。 贺台睐他一眼,也是笑,“你这脾气也怪,屋里头放着那么些人不喜欢,偏要外头做这些鬼鬼祟祟的勾当。” 话说到此节,池镜仍是装傻,“屋里那些人从小看到大,倒没那份新鲜了。” 贺台见他不接岔,像是真不知道什么,有些放心下来。 哪晓得池镜却对他愈发警觉起来,这么个病恹恹的人,倒是往日小瞧了他,没想到他做事不动声色,心狠手辣。江正的死别人都当是意外,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底下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池镜是了然于胸的,自然不敢轻信。不过与他不相干,连老太太都不追究,他更犯不上多管多问。 他自有他的要紧事,等着盼着,没隔几日,便收到他父亲的回音。这回竟不是书信,是专程打发个管事的回南京来回话。 那来传话的老房管事说,二老爷身体抱恙,皇上许他归家养病,等养好了再回京复职。这一下惊得阖家都不得安宁,老太太当下便唤了大老爷并卢大总管到跟前来商议,“二老爷一向好端端的,怎么说要回南京来养病?未必是朝廷里有什么变故?你们快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大老爷并卢大总管皆是发蒙,一向朝中动向还要向二老爷探听,忽然二老爷要归家养病,一时还不晓得该向谁去打探内情。 那老房的见众人慌乱,忙拱手道:“老太太且莫慌张,二老爷嘱咐,朝廷虽有些变故,却与他不相干。这话小的一时半刻也说不清,等二老爷归家再同老太太老爷细说。不要紧的,请老太太千万放心。” 老太太并大老爷这才镇静下来,坐在椅上仍有些忐忑,后来还是商议着往官场上打听打听消息,唯恐生变,连一干家人也跟着惴惴不安。 独池镜不当回事,他父亲的脾气他还知道些,倘或果然有什么牵连家中的变故,也不会单遣个管事的来家回话,显然是没什么要紧,才不怕家中人口惊怪。 果然那老房前脚安抚了众人,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脚便将池镜请到外书房里,关起门来,还有闲心谈论他的婚事,“你的信老爷收到了,叫我给你捎句话。” 池镜忙向他作了揖,请他椅上坐,自陪坐下首,聆听他父亲教诲。 老房瞅他两眼,捋着胡子笑起来,“你怕什么,老爷一向不大管你的私事,这些年在老爷跟前,你也没有闹出什么混账事叫他生气,他自然也是跟你好商好量。” 池镜蓦地松懈下来,“房叔快别跟我卖关子了,我父亲到底怎么说?” “老爷说,既然是你自己看中的,他也不好强你的意思,只是你将来不要怨他没替你细细主张。其实老爷在京原替你相中了一位小姐,是冯老大人家的千金,本来就要写信回来和老太太商议的,谁知你的信先到了。老爷叫我问你,你可要好好思量,那可是冯老大人家的孙女,冯老大人在朝中势力也不小,你难道就不想找一位好泰山?” 池镜忖度片刻,一舒眉头微笑起来,“我有父亲做靠山,何必再寻什么泰山?父亲当年入仕为官,靠的既不是朝廷荫封,也不是岳家势力,全凭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向来虎父无犬子,我自然不甘靠攀着谁的关系为官,倘或如此,求着父亲向吏部替我讨个差事不就得了,何必还要费心读书?” 老房听了,放下茶碗来点头,“老爷要听的就是你这话,这些年教导你,也无非是要教导出你一身骨气。老爷常说,就怕你学你大哥二哥,成日靠着祖宗的功绩在官场上混日子,混到 头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于江山社稷也没什么好处。你既有这雄心,你的婚事他就可以依你,只是那位连家的小姐,要待他回来再细细打听打听,不许你急躁,免得惹老太太生气,一切等他归家来再说。” 池镜得了这话,心里的石头便安安稳稳落下来,立起身来又朝老房作揖。 老房也立起身来,“得了,我还要去回太太的话。”说着像门上走几步,又掉过头来,“我虽不常在南京,可对南京官场上也知道一些,从没听说过有位姓连的大人。此人官居几品?是在哪个衙门当差?” 原来池镜那信上写得模棱两可,只称玉漏是“连家小姐”,别的没敢细说。给他这一问,池镜衔着嘴皮子笑了下,“眼下连家官职虽不高,不过将来保不齐能高升。”
第59章 永攀登(十三) 二老爷回到南京那日,是池镜领着车马往码头上去接的。池邑正从船上下来,身量很高,眉骨与鼻梁骨也生得高,显得眼窝愈是深邃,眼皮上有很工整的褶痕,眼珠出奇的透亮,向四下游移着,仿佛河上的水,有惝恍之感。脸稍微显得瘦长,皮肤有点黑和粗糙,像个本是逍遥的神仙,却无端含冤被镇压了几百年,那清臞也显得沧桑了。 池镜一看见便迎上前作揖,喊了声“父亲”,又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他和池邑一向是这样,两个人都不多话,他在他面前说过最多的话是背书,他们京城的府邸里,多半时候都是静悄悄的,那静像寥无人烟的绿野深林,长久给一片绿森森的冰冷凝视着。 池镜长大后不免想到,也许是因为少了女人的缘故。 池邑瞥着他从踏板上走下来,婑惰的眉目微笑着,“你这一年像是又长高了不少。” 池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显得局促。卢大总管随即领着一班管事的上前,在栈道上乌泱泱跪成一片。 池邑忙弯腰搀他起来,“卢伯这两年还硬朗?” 卢大总管一面起身,一面眼泪婆娑地道:“小的蒙二老爷惦记,还走得动嚼得动。只是听说老爷的身子有些不好了?阖家听见这话,都焦心得不行,这不,出门前,老太太已着人去请了何太医往家去,等着为老爷瞧病呢。” 焦心也多半是为朝廷的事焦心,唯恐他此遭归家是因为在朝廷有了什么变故。池邑心下明白,反剪起一条胳膊轻轻笑了笑,“不过是一点风寒,龙恩浩荡,体恤我多年劳苦,特许我几个月将养,并没什么要紧。我叫老房回来传话时要留心,不要吓着老太太,没承想还是惊得阖家担忧。” 说话便领着众人往岸上走,“老太太近来可好?” 那船上递嬗搬抬着东西下来,又是乌泱泱十来个人,都是跟着回来的家奴。池镜在前头一并走着,颔首禀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硬朗康健,人家都说咱们家老太太是现世的老寿星,必能长命百岁。” 池邑脸上有些复杂的欣慰和忧虑,“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要紧事,十二月就是老太太六十五的大寿了,是个整生日,需得大办才好。” 怕老太太不答应,其实老太太爱热闹,不是整生日也办。不过一向除了官场上的事,他说话老太太总是时而听时而不听的,致使他常是惴惴不安。 池镜道:“大伯也是这样说。” 池邑便笑起来,仿佛有了同盟,也有了底气。走到车前,他扭头睇池镜,“你跟我乘一辆车,我有话问你。” 池镜先要搀他上去,他不愿意叫人搀,拂开了他的手。池镜再上去时,就见他父亲端坐在车内,脸上变得不大好看了。 他心怀忐忑坐下,果然马车才动起来,池邑就斜吊起眼梢,“你信上说得不实,什么连家小姐,那连家不过是在江宁县衙门任个主簿。” 他父亲的耳报神倒快,分明坐船回来,不知哪里听见的。池镜讪着笑,“父亲常说寒门出贵子,我没道明是我疏忽,想来父亲也不会看中家世门第,只论人品德行。” 池邑放下眼梢,目光淡淡的,“我听说这位连姑娘从前在唐凤两家都当过差,并不清白。” 池镜沉默地笑着,心下却不怕,他父亲很少议论女人,也从不说儿女情长的事,在京这些年,连个侍妾也没有,简直比庙里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他连女人都不看重,难道还会看重儿子的女人是不是清白之身?何况又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果然池邑见他不说话,便把眼皮一夹,就放此事过去了,只闷着叹口气,“你想娶这样人家的小姐,将来于你的前途并没有什么助利,反而还要带累你的名声,你就不怕将来给人背后笑话?” 池镜这才有话说:“等父亲见着她就知道了,她倒很能干,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当差,很受老太太中用。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是读书明理之人,能在老太太面前周旋得开,可见聪明伶俐。将来她虽然在仕途上帮不上我什么,能齐家就算帮了我,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家无宁日,平添是非。夫妻之间,能做到男主外女主内不就够了?还要想人家在外头也帮上我什么大忙,是不是——有点贪心?” 池邑半晌不语,一听“家”这个字就感到几分恍惚,他是常年离群索居之人,对池镜说的这种同舟共济的夫妻生活只觉得陌生和渺茫。 正因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对池镜的婚姻并不怎样苛刻。也不好苛刻,总觉得不是亲生的,心灵上始终隔着一层,做父亲做得并不怎样实至名归,不好过分管他的私事。 后来便松口道:“你既然认准了这姑娘,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老太太那头你先不要去提起,等我去说。眼下江宁县的县丞要调任别处,衙门内正有个缺,我在路上打听过,那位连老爷私下怎样我不知道,在公务上倒还勤谨。那里我带回来些银子,你拿一千出来给那连家,叫他们打点打点,补了这个县丞的缺,这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在老太太跟前我也好说嘴。” 池镜笑着就要跪下去磕头,池邑稍稍抬手止住,将背倚到车壁上去,“好了,在车上还胡闹什么?你要给我磕头,回家磕去。” 言讫两个人皆贴着车壁坐好,就没旁的话可说了,一度沉默下去。池邑想问他些家里的事,然而并没想到应当要问些什么人,老太太最该问,又已问过了。他脑子里搜来刮去的,最后只好又想到朝廷的事情上。那帘罅间的光在二人中间晃来晃去,显得有种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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