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鬓上斜簪了一朵兰色的朝颜花,不知用什么方式让这蕊朵未曾暮合,和烟带羞,半开半放,颜色也有些奇艳。 看来是为今夜侍寝特地准备的。 花光人面,各自低昂。 孟绪由衷夸道:“果然巧思。” 樊氏却显得心事重重,未曾因这话而展颜。 似乎顾虑颇多。 最终还是问道:“姐姐之前问我会不会医术,可有什么要事么?” 孟绪想为她将花戴正一些,却被樊氏侧身躲过。 指尖一凝,垂下手,倒不见恼:“妹妹既不会医术,便无事了。” 鸾车就在外头等,时间余裕无几。樊氏不欲再多周旋,挑白了讲:“不瞒姐姐,我确会些粗浅的医术。不过,姐姐仅凭一盒香膏便能断定么?” 孟绪有些惊讶她忽来的坦荡,也如实道:“白术脸上伤重,你不曾为她请医,还瞒得这样紧,我便有些猜测。” 她领她到一处暗柜前,抽开屉子,又递了一方可以裹在手上的素巾给樊氏:“能否请妹妹帮我看看,这盒胭脂可有毒性,又是什么毒。” 孟绪本想让樊氏用小木条挖一勺取样,带回去研看。毕竟她这儿再急,也不比樊氏今夜初次承幸,来的不容耽搁。 “不需多少功夫的。” 没想到,樊氏只将粉末碾展,一看二嗅之间,竟就能将里头掺杂之毒猜个七七八八。 心里有了个大概,樊氏走到隔断边上,摘下盆栽上的一瓣春华,折返回来:“借姐姐的花一用。许多毒都能使花瓣变色,不同的毒性会有不同的颜色变化,若我所猜不错,花色应当立刻会泛紫。” 她说出了让孟绪心尖一揪的论断:“这果然是……能让人毁容的‘日又枯’。姐姐花容月貌,遭人妒恨了。”
第16章 巧诈 樊氏头戴蕊英,走到浴池边上,身上已褪的干干净净。 司寝的嬷嬷检查过她的衣物,放在了一边,只给她留下了一件贴身的小衣。 见她发髻拆了,花却仍还固执地簪着,抬手便要拔。 樊氏却别开脸不让碰,一面怯怯抱臂护在身前。 嬷嬷神情不悦:“才人,这是规矩,侍寝时身上不能有这些簪饰。” 再说不就一朵花,宝贝什么? 樊氏想起当日孟绪曾提前见到了陛下,小心翼翼开口与嬷嬷商量:“我能不能到时再拿下来,或者,先让我见陛下一面?” 嬷嬷一听就知道她想效仿谁,鼻子里出冷气:“才人恕罪,奴婢可做不了这个主。” 也不看看人家意嫔什么出身,自个儿又什么出身? 不过转念想到这位樊才人是新妃中头个晋位的,还一晋两级,嬷嬷稍缓了态度:“就算才人执意要戴这香花,也得给我们检查过,再去问过上头的意思。” 樊氏最终捏着花茎,将半开的朝颜取下,放在了一边,可哀可怜地道:“不麻烦了,我不戴就是。” 等她踏过窗外的风雨声,走入帝王寝殿,却见榻中人双目紧闭,好似不耐一日的疲累,竟已熟睡。 樊氏没有出声把人叫醒,只是径自蹑足爬上了那一方金丝楠木宝榻,将榻帘解落。 长帘如瀑泻开,榻内光景,被垂垂深掩。 帝王始终不曾醒来,樊氏坐在他身边,揪起一角衾被,护住几分赤露的雪白。 然后就那么垂目看着这个男人。 直到她俯身凑到近处。 男人那双渊沉的眼陡然睁开。 冷利得如同一刃数九寒天冻结的冰棱。 樊氏抓着被子的手,松了。 …… 风雨竟夜敲打,尘邓邓的灰土难承湿重,落定在地面。 梁宫的春昼,被洗濯一新。 晓天才曙,便有清澄澄的日光自重迭的碧琉璃瓦上射开。 是个晴日。 * “主子,你的脸——!” 一声恐悸万状的惊叫自月下阁内传出。 连带着瓷器撞碎在地面上的清历响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慎摔碎了。 猫身趴在东墙一扇窗下偷听的小太监,当即喜色沾沾地起身,步履雀跃地往仙都殿报讯去了。为求谨慎,还特地抄了条荒寂无人的小路。 月下阁内却是平静下来。簌簌将菱花格的窗扇推开一道窄缝,看了眼小全子的背影,又合上窗。 回头两眼弯弯,对孟绪邀功道:“怎么样,奴婢喊得像那么回事吧?” “嗯,”孟绪也笑吟吟点头,对镜来看。 这一夜她睡的极浅,不等卯时报时的鼓点响起,就已起身了。 可镜中女子不曾抹黛施朱,素净的一张桃夭面上,却不见寤寐辗转的憔悴。唇红齿白,娇艳天然,更没有什么面目全毁的样子。 “但还不够。” 做戏当然得做全套才够。 * 甘泉宫,仙都殿。 小全子跑的大汗漉漉,却连柔妃的面也没见着。 出来见他的是大太监康云。两人在一个小角落碰头,小全子语气凿凿:“奴才听得一清二楚,意嫔定是用那棉扑子上妆了。” 康云心知要给人点甜头,掏出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做得好,你收下。” 小全子却用两手推开:“使不得,公公。” 他嘿嘿一笑:“您不是说了吗,这次事办的好,就调奴才进仙都殿,奴才哪还能收您的东西。到时候奴才就是您的心腹了,您呢,又是柔妃主子的心腹,奴才还仰仗您提拔呢。” 康云却抓过人的手,强硬地把玉镯往他怀里一塞:“等意嫔垮了,月下阁哪还需那么多人伺候,调你出来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放心,不管是玉镯还是高升,该给你的好处,一样都少不了。” 小全子这才放心收起玉镯。一脸见了双亲的样子,只差没给人磕头拜寿了,感激涕零道:“公公仁德,公公大恩,奴才一定为您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康云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又交代了两句,便道:“你早些回去,别让人起疑。” 打发走小全子,他转头来到柔妃面前。 卑屈着腰,汇报过此事,末了道:“这也是个愿意为娘娘死而后已的,娘娘当真是人心所归呐。” 柔妃不屑地一笑:“自然有他死而后已的时候。” 康云道:“是,娘娘此计高深,可谓天衣无缝,能为此献身,也是他的殊荣。” 他梳理起来:“届时旁人都以为,吴宝林嫉恨新人短短一月就能出头,给意嫔送了有毒的胭脂。怕意嫔不肯用,干脆买通了小全子,直接将毒胭脂染在了意嫔梳妆常用的棉扑上。小全子那里有她贴身的玉镯就是证据。” “而小全子那头,咱们告诉他吴宝林并不知月下阁内为我们办事的人究竟是谁,意嫔出事,要查也只能查到那盒毒胭脂上,最后只会是吴宝林一人扛责,供不出他。这蠢东西到现在还以为能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进咱们仙都殿当差呢。” 柔妃惦着樊氏在太极殿睡了一宿的事,心里堵得慌,听这长篇大论,有些不耐烦道:“本宫之所以费劲绕那么一个大圈子,不就是想让人怎么顺藤摸瓜,都攀扯不到本宫身上。” 她可没寄望于意嫔真的会用吴宝林送的东西,可若是直接让小全子下毒,行事是隐秘了,却缺了一个明晃晃的幕后主使,旁人一定最先往她身上想。与其那时再去找替罪羊,还不如一开始就让替罪羊在人前暴露。 “您说的是,也就是娘娘平日不屑于工于心计,否则,想除掉谁不是轻轻松松?” 期间,柔妃又喊了个宫人去看查尺素的伤势:“一个个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本宫一时半会儿还真是离不得尺素。让她能下地了就赶紧来侍奉,别借机躲懒。这一等宫女的位子可不是给闲人坐的!” 交代完这桩,她重新屏退侍人,又吩咐康云:“也别高兴太早,孟绪不是善茬,小全子的话未必就可靠。毕竟耳听,总不如亲眼见着。” 仙都殿用度奢靡,珍珠为帘,白玉为案,绮障连着雕床。柔妃赤着足走向帘后,“意嫔新喜,总不能阖宫独独缺了咱们仙都殿的礼。前日没送,就今儿去送吧,务必想法子见见这位了不得的意嫔,若是想尽办法也见不到……” 她足下一顿,笑:“且到那时再说。” 若实在躲着人不肯见,也便说明心里有鬼了。 康云毕恭毕敬地应声称是,隔着一重久未静定的帘音,眼中却闪过一星不甘的火花。 好不容易王世死了,尺素伤了。他今日特地多费口舌,当着娘娘的面将娘娘周密的计划梳理推演了一遍,就是想让娘娘觉得,即便尺素不在,他也能当这个堪委重任的“知心人”。 可娘娘还是念着尺素。 * 昨夜樊才人承宠,一茬茬的宫人鱼贯而至,奉来了陛下给青鸟阁的赏赐,门前一时珠光殷辚。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月下阁今日竟然闭门谢客。 康云亲自来送贺礼,却被挡下了:“我们主子今天身子不适,不想见客,公公只管把东西交给我就是。” 康云却往回一缩,躲开了宫女的手,把那四四方方的锦盒夹在了胳膊下:“柔妃娘娘说了,她和意嫔过去是有些龃龉,但既然陛下抬举意嫔,她也不想让陛下为难,愿意与意嫔重修于好。” “所以啊,意嫔见了这礼,是什么反应、愿不愿意受下,我回去都得禀告给娘娘,这礼当然也得亲手交到人手上才行。” 宫女面露难色,一时拿不定主意,行了个礼:“有劳公公稍等,我再去问过主子。” 这宫女便是唤作莺时的。莺时进到里间,想见孟绪。簌簌却站在她身前,横臂一挡,不让她靠近床幄:“主子已经睡下了。” “可是康云公公说一定要将礼交到主子手上。”莺时有些委屈,把康云的话复述了一遍。 两头各有主意,为难她一个最底层的宫女夹在中间做什么。 床幄后蓦然传来孟绪的声音:“你就与他说,我自问与柔妃从无龃龉,谈不上修好。这礼,他愿送就留下,不愿意就请收回。” “是。”莺时朝里头张望,这人不是没睡着么? 簌簌见状,往外赶她:“你都把主子吵醒了。” 忽而,风起于三月青萍,迢迢而来,钻入帘栊,将孟绪身前如水的幄子吹掀开一寸。 莺时双眼瞪大,身子一晃。 迅速低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内间。 “她看见了?”孟绪问。 “看样子是。” 这毒阴狠极了,起效时满面红肿溃烂。 挂着这般厚重的脂粉颜料,实在教人难受,孟绪抬手抹了抹,“樊氏虽与我们说了那毒药发作后的情状,只是仰赖她口述,毕竟难以仿到十成十,也就只能借这个不懂症状的小丫头之口,宣扬宣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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