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知道,也许沈钦这次进宫之后,仙都殿的门便关不住沈妙嫦了。 帝王从来就是个擅长权衡之人,轻重厉害,他自有判断。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若因此对她这个险被下毒的人生出几分愧疚,也是不可多得的机遇啊。 从来就没有命中注定的祸与福,坏事善加利用,也便成了好事。 因而,她甚至只说快去,不说快回…… 忽而,怀中狸奴呜咽了一声,孟绪早就发觉它的腿骨弯曲得有些不自然,正想传个医女来为它看看。劳动太医说不过去,寻个医女总还是可以的。 远远地,却看见隋安捧着个匣子过来了。 “容华主子,”他堆着笑走近,“陛下让奴才把这个给您,他说恐怕还要与沈大人议上一会儿事,让您先回月下阁。” 孟绪没什么波澜地点头接过:“是什么?” 隋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着帝王吩咐的那样答道:“陛下念着您送来的那只食盒呢,说也想还您个什么。您不是落下了一支簪子,他让人收起来了,珍藏多时。这不,如今完璧归赵。” 在听到簪子的那一刻,孟绪错愕的指尖不禁一颤。 其实她不是毫无所察,夜宴那晚抱着她回来的时候,帝王的目光曾经多次流连在她的发鬓之上。 实则那时船上,掉下去的不过是她的一枚花钗。 而帝王的玉佩,就在那个时候被她扯下,自始至终就在她手中。 若真的将玉佩丢下,湖水不知深浅,她没把握能将它寻回,亦不会做以身涉险之事。 他猜到了,还让人去捞了……? 孟绪稳住心气,在略有加急的心跳声中镇定下来,打开盒子—— 只见盒中腻玉生光,并非是那只搭配翟衣的璀璨花钗。 却原是,她第一回 入太极殿来侍寝时,用来挽发的玉簪。 她曾将它遗在了太极殿,不曾带回。 有人却将它保管的很好。 而今,它就这般躺在纹理细腻的乌木匣椟中,温润晶莹,完好无损。 一如初见时。
第36章 护短 沈家这位大儒病重的消息没在宫中砸起多少水花,可在江都城中,却是实实在在掀起了轩然大波。 甚至还有天南海北的文人士子赶来江都,生怕错过沈老爷子最后一面的。 沈老爷子一生藏书盛多,且那些文籍他素来不喜奴仆过手,听说某日搬了把梯子亲自去取架子高层上的书,结果不慎摔了下来,自那以后,身骨就大不如前。 加上孙女近来又出了事……内煎外熬、老病相兼之下,近日已病得下不了榻了。 雄阔的玉殿中央,他唯一的儿子沈钦对着帝王稽首拜下:“臣实在有负深恩厚望,愧见陛下。” 帝王端坐在他正方那把紫檀木雕龙纹的御椅上,没喊起身,任他头碰至地,始终只深沉沉看着。 唯有手上那枚玉扳指,在他眼底映出冷辉。 沈钦有些揣摩不准帝王的态度了。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面见这位君主的时候,是自己初初接受了五品散官的任命,进宫谢恩,而帝王当时虽未登基,年只十岁,却已是大梁唯一的储君。 他在道边与储君见礼,从未想过会被他亲自扶起。 在那之前,翰林院的经年冷板凳已经坐凉了沈钦的心。雍朝时翰林院中多数人都没有品秩,说是官身,实际不过天子宴会饮乐时的陪臣。几十年苦读,竟只配在天子游宴时吟唱助兴。 所以到了新朝,一个叫不上名号的五品文散官,也是恩遇。 可这位储君,却在那时就喊得出他的名字。 沈钦面上不显,内心却直欲喜极而泣。 可,到了现在,他已是朝之重臣,建树诸多,帝王反而又令他这般长跪着。 难道是他被自己那不中用的女儿牵累,致使陛下认定他也是心思歹毒之人,厌弃于他了? 沈钦冷汗直下,几乎想要跪帝王。 损失一个女儿儿子都没什么,他不是非要求这个情。 然而问题在于,父亲极为疼爱妙嫦。如果父亲真有什么不测,他也要丁忧去职,仕途就堪忧了啊! 萧无谏听着外头车辇起行的声音,看着地上匍匐的人许久,终于缓缓抿笑:“爱卿长于文教,在位不足三载,于江都增建校舍一百余间,吸纳生员千人;又面向天下寒门贫士,开拓科举投碟自荐之制。永新二年,亲赴幽州,会同幽州司马彻查幽州科举舞弊案,以正风纪。” “这个礼部尚书,你还算当得起。何以竟言愧?” 沈钦闻言稍稍缓了口气,重新记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抬起了头:“可臣未曾教养好女儿,亦无能照顾好父亲,臣惭愧。” 萧无谏让人搬了把椅子给他:“沈老先生的事朕听说了,朕自会派御医前往沈府。” “臣谢过你。” 跪得久了,沈钦起来时差点没站稳,扶着椅子才堪入座。斟酌再三,打起了温情牌:“其实父亲是心病。父亲最疼爱妙嫦这个孙女,妙嫦小时亦是颖悟过人,都怨微臣,和父亲一样醉心学术,却对她疏于管教。前朝不提倡女子读书,臣又是个顺时而为的庸夫,曾经不愿传她学问。可即便如此,她小时候还是一心向学,还会缠着臣问这问那……” 他絮絮说了许多,越说越没底,见御座上之人始终面色不动,怕帝王不想听这些絮碎的家常,赶紧长话短说,最后补充道:“那时候妙嫦对臣说,‘沈家以文立世,这不是耻辱,是荣耀,父亲为何不让我学?’这话臣至今还记得。” 说到这,沈钦似乎愧恨不已:“想来当初要是多教她一些,也不至于让她囿于闺阁之见,酿成如今这般大错。臣一直没替她求过情,就是知道陛下已是看在臣与父亲的薄面上,网开一面了。可眼下实在……” 萧无谏终于不堪其扰一般,抬手止住了他,淡道:“朕明白爱卿的意思。” 帝王笑时风度端雅,却是外和内凛,不怒自威。 沈钦当即不敢再开口。 只是静静坐着,看着帝王宣召了太医,又亲自嘱告了一番,而后命太医动身前往沈府。 起身谢恩,却不敢主动再提求情的事,整个人越发的坐立难安。 他双手无措地搁在两腿上,浑然忘了,此刻面对的分明是个比他小了二十余岁的后辈。 还好,帝王未曾让他焦烦太久。 “先生慈爱小辈之心,朕亦感怜。” 沈钦心中登时升起了希望,这是愿意应允了? 可帝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喜色顿收,脊背一僵—— “不若,朕放沈氏出宫回府一段日子,伴在老先生身侧尽孝?” 出宫?! 沈钦心神一震,他从未有过这个念头。更没想到帝王会有如此决断。 他只是希望妙嫦可以借此事解去禁足,寻机复宠,父亲也能安心养病。 直接出宫,虽也是解了禁足,可与贬为庶人有什么区别? 万一自此之后帝王再也不召她回宫了呢!尽孝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他当即从椅子上爬下,诚惶诚恐地跪地,恳请帝王收回成命:“父亲的事业承蒙陛下的扶持才能走到今天。世人皆以为陛下是宠爱小女才起用臣与父亲,可父亲却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只因陛下惜才爱才之故。他对陛下一直感恩怀德,也希望妙嫦能侍奉陛下,替他尽一份心。因此,臣才斗胆觍颜为小女求情,想让她将功折罪。若她就此被遣返归家,只怕父亲忧思更甚。” 萧无谏捎去一个眼神,一旁的近侍过来搀沈钦起身,却是搀着人起身往外走。 沈钦便明白了,帝王不欲再言。 驱客之前,萧无谏最只道:“朕既不愿枉屈法度,亦不忍老先生含忧抱病,更不欲见旧人面目全非,与她恩情两尽。此实为——求全之策,爱卿回去好好想想。” 沈钦俯首称是,抹开额上的汗,一步不敢再停留。 萧无谏看着他离去,一言不发。 其实他如何不知,沈钦所求,无非解了沈氏禁足,安抚病父之心。 他本可以应允。后宫之事比之前朝重臣,从来不算什么。 这也是最省事的法子。 可不知为何,他莫名想起有个人口中所说的想要为他“求全”。 竟也想为她求全一次。 总不能独独让她受了委屈。 若果真要有什么委屈,也该是有过之人来受。 * 孟绪让太极殿的人帮忙找了只笼子,将猫儿安置了进去,又央着殿里小厨房的人帮忙煮了一盘鸡脯肉。 她还未曾离去。 萧无谏此次与沈钦在前殿议谈时间不算短,可直到沈钦走后,才从宫人口中得知孟绪竟还在太极殿。 他分明听见她的肩舆起行的声音。是她让人抬了一乘空的轿舆回去? 胆敢如此抗旨不遵,阖宫上下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何其放肆,简直挑战君王的威严,还是想留在此窥听什么? 这个想法瞬时让他觉得,为她改了主意,似乎是有些过于好心。 他微起薄戾,负手阔步去寻人。 孟绪正蹲在殿前的角落里,正将鸡脯肉撕成一丝丝一条条,喂给猫儿。 忽而,她一仰芙蓉雪面,抬起一双含情带笑的眼:“陛下?” 他来时廊上履声琅琅,这回,纵是她想不听见也难了。 等视线里不出意外地映入那长身,孟绪便干脆放下那小银盘,上前迎去,像只投林乳燕一样挨上人。樱口中兀自又空口白牙地扯谎:“雨又下大了,妾走不动道,正等着陛下亲自来撵妾呢。还是……陛下见了妾,就舍不得开口撵了?” 萧无谏瞥了一眼外头早已放晴的天色,手却已顺势而为地搂住人:“说瞎话的功力越发长进,他们竟也不赶你,是白拿朕的俸薪了。” 孟绪得逞地一笑:“功力长进,该是教陛下听不出是瞎话才是,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在说瞎话,岂不是退步了?” 萧无谏漠不应声,只是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她身后那只吃肉吃得打呼噜的狸奴。 孟绪便主动说起:“这只猫儿就先留在这里,等它治好了脚,再看看它愿不愿意跟妾回去,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兴许它就喜欢太极殿呢。” 捉它的时候它毫不反抗,孟绪检查过才知道,原是它后腿折了,没有了反抗之力。 她促狭一笑:“再说它在太极殿,太医为它治伤时才不会觉得是大材小用,必定更尽心。” 萧无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拥着人,不见了锋锐的戾气,薄唇一抿:“太医在月下阁就不尽心?” 孟绪还记着嘴里的苦味,她可做不到甘之如饴,顿时故意阴阳怪气起来:“便是在月下阁,想的不也是为陛下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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