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不容置喙的强硬气息裹住她周身,他平素虽然惫懒无稽,此刻却完全是另一副样貌。她惊骇而尴尬,拼命地挣扎,口中发出散碎不成片断的声音,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铿锵的男声—— “聂大人在否?” 聂少君脸色一变,“仲隐!”看了一眼怀中的女人,放开了她,“你去我床上,快!” 陆容卿冷然变色:“你说什么!” 聂少君一边去取衣衫披上,一边面不改色地道:“太子妃如果想被陛下身边的仲将军发现夜探外臣,便站在这里,不要动——你不是硬气得很么?” 陆容卿看了看黑暗中的床帐,帐下是柔软的被褥。外面仲隐又催,声音亦压得极低:“聂大人,是陛下命末将来的!” 仲隐等了半晌,等得几乎没了脾气,正要闯将进去,门开了,聂少君掀起毡帘,衣襟都未拉好,笑得神容懒散:“仲将军有何贵干?” 仲隐哼了一声,便往里走。未料到这间小屋当真小得可怜,刚迈入门庭就是卧室,灯火已点起,仲隐脸色不太自在,显然已看到了床头枕畔那一缕女人的墨发。 他又往回退了半步,咳嗽两声道:“聂大人,打搅了。” 聂少君慢吞吞地道:“是有点。” “陛下命末将来告诉聂大人,大人今日受的二十廷杖,陛下都记得清清楚楚。陛下预备着,等大人献上明堂之策,便可任大人为骑都尉,总理明堂之事。大人为国为民,是难得的人才。” 仲隐将顾渊吩咐的话有板有眼地复述一遍,聂少君郑重行礼,末了仲隐斜他一眼:“陛下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陛下说,”仲隐忍不住笑,“子未娶妻,安敢妄言房中之乐?” 聂少君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闺房之乐,固有胜于画眉。” “你胆子大。”仲隐拍了拍他的肩,眼风又向那边床上一掠,“我这番回去,便如实禀报,再看陛下如何说。”
第四七章 妍皮痴骨 仲隐走了。 大半夜被这样一闹腾,聂少君已全没了睡意,执着烛台走到床边,盈盈照出一张修蛾连娟、清幽冷漠的面容来。陆容卿整个人都蜷缩在被褥中,手指紧紧抓住了被面,脸色在看清聂少君的一刹那苍白如纸。 她陡然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太子妃——” “别过来!” 一把匕首冷冷地抵在他的心脏。 她纤细青白的手指攥紧了匕首的铜柄,长发飘落,瘦削的脸颊上是一双冰冷的眸。聂少君一手犹擎着烛台,另一手无辜地摊着,有些茫然地笑:“怎么变脸这么快?” “你不是他……”陆容卿喃喃,窗外的天将拂晓,逼仄的斗室中全是竹墨的清香,面前的少年有着斯文的眉眼和挑衅的眼神。她的鼻翼间仿佛又感受到他被褥上的温度,随着室外袅袅升起的邻舍的炊烟一同混入了长安秋晨的记忆中。 “太子妃?”聂少君好死不死地又问了一句。 “今晚的事,”陆容卿将匕首又往前递了半分,“你胆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便要你的命!” 聂少君又笑了。 笑得无拘无束,笑得胆大包天。前仰后合间牵动到腰上的伤口,又忍不住“啊哟”了一声。 “闺房之乐,我为何要与人说?”他笑道。 她脸色又白了几分,耳根却红透了。“厚颜无耻,我从未见过学儒学成你这样的人物!” “那你今日便见到了。”聂少君将她手中匕首轻轻巧巧地夺了下来,又将剑刃倒转,双手奉还,“太子妃请行,微臣恕不远送。” 这一日,皇帝睡到了卯时过半才起身。薄暖服侍他更衣洗漱,外间孙小言已来报:“陛下,孝愍太子妃求见。” 顾渊一怔,看了薄暖一眼,薄暖没有说话,只去衣桁上取下他的玉带,低头给他扣上。 “你与我一同去吧?”他问。 薄暖轻声道:“太子妃守陵四载,入京过几次?” 顾渊顿了顿,“大约只有每年年关上入京,四次。” “所以她今次面圣,不同寻常。”薄暖抬起头来整了整他的衣领,年轻的帝王衣冠济楚,确是仪表堂堂,眸中带着餍足的笑,却又有似顽劣的小兽,“陛下快去吧,莫让太子妃久等了。” 送走了顾渊,孙小言复往殿内探头探脑,早被薄暖看见:“进来!” 孙小言摸了摸脑袋,腆着一脸嬉笑一步一摇地走进来行了个礼,“婕妤安。” 薄暖正倚榻读书,懒懒地一抬眼,“你又有什么话说?” 孙小言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笑道:“婕妤您读的书多,小的有一句话不懂,您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话?” 孙小言双眼都弯了起来,“闺房之乐,有胜画眉。” “孙小言你——” “婕妤莫打,莫打!都是仲将军说的!哎哟啊呀,仲将军——!” 孝愍太子妃陆容卿奏请还宫侍奉太皇太后,诏书特下,嘉其孝心,赐居北宫旧太子所。 三日后朝议,博士聂少君上明堂疏,诏拜少君为骑都尉,特理明堂之事。 长乐宫,长信殿。 秋气稍降,薄太皇太后拢着轻袍,团着高髻,华胜浅摇,正听着殿中的俳伎唱歌,干枯的手掌怡然自得地打着节拍。歌声慷慨壮丽,是河间的曲调,听得薄太后舒服地眯起了眼。 “皇上驾到——” 顾渊大步阔袖地迈进来,挑眉道:“皇祖母今日倒有兴致。” “皇帝治国有方,老身自可以放心听曲儿。”薄太后笑道,命人给皇帝布一张高足案,斟酒款待;又命继续奏乐,那歌姬跪坐殿中,有些紧张地接着唱了下去——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歌姬声音柔美,楚楚可怜,顾渊听着听着,眉头却渐渐锁起,这样犯忌讳的曲子,也只有长信殿里敢唱了。他侧首去看薄太后,彼却闭目怡神,意态容惬。一曲终了,薄太后慢慢地拍了拍手,低声问道:“皇帝看这曲儿,唱得如何?” “歌姬娇媚,唱不出曲中周朝大夫的激愤。”顾渊斟酌着道。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薄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表字是子临,老身没有记错吧?” “是,多谢皇祖母惦念。” “你要记着啊:圣王礼乐,必待积德百年而后成。”薄太后望向他,那目光没有丝毫的恶意,却仍旧让他心底一寒,“便是孝钦皇帝在位的时候,外攘四夷,内平诸侯,治河徙民,筑陵起邑……便是孝钦皇帝这样的折腾,也并不曾议过什么明堂正朔。孝钦皇帝与老身说过,待得子孙后世,四海升平了,自可以直接往泰山祭天去,万世一统,哪里还需要什么明堂呢?孝钦皇帝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老身当年也恨得很,如今却觉得,似聂少君那等夸夸其谈的儒生,比方士还要可恨!” 顾渊沉默。 薄太后一下子说了许多话,自己也有些累了,“老身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你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圣人书你读的比我还多,自己去想想吧!”说完便径自站起,一边郑女官连忙来扶,她便颤巍巍地往里走了,独将年少的皇帝尴尬地抛在前殿。 那一班子唱歌的乐府未得诏命不敢擅去,却也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皇帝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青铜绿玉爵,乐府便都屏着声息静候他发话。皇帝的脸色冷得可怕,目光是沉的,宛如一把敛了锋芒的剑,谁也不知会在何时出鞘伤人。 “哐”地一声,他将青铜绿玉爵掷在了地上,长身立起,径自走到那歌姬面前,狠狠地拈起她的下巴扫了一眼,又一把甩开了她。 “都跟我来!”他冷冷地道。 夏末与初秋的交隙并不分明。薄暖倚着宜言殿的朱门,已能望见御沟中零落的黄叶。这些天来,顾渊忙得离谱,两人一直不曾见面,她想,原来这秋天是一层一层地凉下来的,而这种凉意,她只能自己一个人体会。 寒儿走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婕妤,外头凉。” “不知陛下的箭伤好了没有。”薄暖喃喃,“他统共休息了两日。” 寒儿莞尔一笑,“婕妤在想陛下?” “你说明堂有什么意思?”薄暖回头看着她道,“陛下便是好礼,百姓都朝不保夕了,他还起明堂,这有什么意思?” 寒儿一怔,“奴婢不懂什么是明堂……但想陛下做的决定,总是不错的……” 薄暖低笑,“他啊,感情用事,他做的决定,没有一项不是错的。” 寒儿呆住了。初秋的辰光扑映在婕妤幽丽的侧脸,长眉清婉,淡得不见血色的脸颊上是深泉般澈冽的眼,唇角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话里是嗔怪她夫君的糊涂,然而眉宇间却全是恬淡安和,寒儿正觉不解,她已缓缓地又道:“他错得最离谱的,便是娶了我。” 似嗔似笑,似惊似喜,似梦似真,似爱似怨。寒儿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的脸上可以有这样丰富的表情,不过是秋光下一个窈窕的剪影,却满满地全是不可胜载的欣悦。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寒儿才能明白,这一刻的薄婕妤,是最幸福的。 ——“婕妤!薄婕妤!” 孙小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寒儿连忙跟上去道:“做什么跑这样急?” “禀婕妤,”孙小言朝殿门口的薄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在宣室殿的钟室,呆了一整天了!小的,小的不敢去叫,陛下昨日从长乐宫回来,带了一班子乐府,生了一肚子气——” “本宫去看看。”薄暖淡淡地道,披紧了外袍,也不再更衣,便径自举步而去。 宣室殿的钟室,便是寒儿曾经说过的,放的全是顾渊早年喜爱的诸类琴箫钟鼓,只是自他即位以来冷落乐府,这钟室便闲置已久。这回薄暖才刚走进宣室殿,便听见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高广阔远的箫声,错落有致的钟磬声……叮叮当当交揉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的章法,显见出主人家心乱如麻,连乐声都搅作一团了。 小黄门未及通报,她已推开殿门,不请自入。 呕哑嘲哳的乐声戛然而止,被皇帝折磨了一天一夜的乐府诸人都怔怔然望向前来解救他们的薄婕妤,连行礼都忘了。 她一一看过去:协律都尉在击筑,两名歌姬倚着弹琵琶的乐工泪眼盈盈,其他人各持着乐器张口结舌,而皇帝顾渊,长袖翻着酒污,玉冠除下,发髻散落,本是极端好洁的彬彬君子,怎么变作这副癫狂形相?见得她来,他剑眉一挑,随手拔下身边歌姬发上的金簪,便敲着青玉酒盏自己唱了起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都下去!”她蹙着眉对众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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