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宫女”,四个字,又激得薄暖心中一冷。薄太后的话里没有一个字不是带刺的。 薄太后想要一个能受自己控制的后宫,而不是只有薄暖一个人的空架子。诸女之中,薄太后最喜欢的肯定还是薄烟,大家族中的小门户,最好做她的提线木偶。 薄暖便这样散散漫漫地想着个中利害,神情飘忽,竟全没想及顾渊。顾渊侧首看着她的表情,狠狠地皱了皱眉,突然大声道:“皇祖母也知道孙儿对婕妤是专房独宠,怎么还送这些妹妹来受苦?” 殿中刹那全静了下去。 女郎们的眼中暗藏骇异的汹涌,而薄太后只是轻轻放开了孟逸儿的手,波澜不惊地一笑:“你宠她这一时,未必宠她一世。而况你是皇帝,怎能膝下无子?” 薄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不堪其辱。她想立刻就站起来,跑出去,最好被外面持戟列戈的卫士斩杀了,也好过被薄太后的冷眼风言一刀刀凌迟。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心底有无穷尽的惶恐—— 她是爱子临的,子临是她的!她不能与旁人分享他,不能与旁人分享他的爱! 她突然一把抓住了顾渊的袖子,声音颤抖:“妾明白太皇太后恩旨,陛下子息之事,妾会多加留意!” 从长信殿出来,顾渊先扶着薄暖上车,却被她一手甩开。他顿了顿,自去坐上前头的另一乘辇车。 翠华摇摇,左右静默,乌云密布的天空色泽愈冷,将来不来的秋雨的湿气压得人心头窒闷。薄暖倚着隐囊,全身筋骨好似都在一晃一荡的车行中被打散了,再也收拾不起来。只留了灵台一点念想,想的却仍然是长信殿里那一张张或娇俏或艳丽的脸,尤其是那个薄烟,轻烟淡月一样的美人儿…… 这些女人,就要住进未央宫里来了。 其实千秋万载,皇帝的家里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然而她却习惯了……习惯了顾渊每次下朝都来宜言殿,习惯了他每日陪她用膳、打棋、写字、谈天,习惯了每一个清晨醒来都看见枕畔的他春阳般熠熠的笑容…… 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她竟然以为帝王之家合当如此,却忘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对她有违祖制的宠爱。 龙凤双辇前后行至宜言殿,顾渊先下了车,再来接薄暖下车。秋雨恰在这时候点点滴滴地掉了下来,刹那就打湿了她的眼帘,她抿了抿唇,苦得发涩。 她将手放在了他手心。 他牵着她下车,一瞬之后,她已放开了手,当先往殿中去。 这滔滔天下,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敢走在皇帝前面了吧?她心中想着,他那样讲究礼数的人,会不会因此降她的罪?若他真的如此做了,那还好些,那她就再不必如此患得患失,那她就可以……一刀两断了! 然而很久、很久,她没有听见他发话。他不是寡言的人,遇上这样的事情,他理应有所辩白才对。然而他却在前殿外的屋檐下立定了,没有再进前一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意孤行地往前走。 她走到殿中央,蓦然回头,“陛下今晚不在这里歇么?” 她的语气很生硬,她过去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寻常的宫妃,问一个寻常的帝王,一件寻常的事情。未央宫千门万户,陛下会停车何处?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秋雨淅淅沥沥披落在他身后,似一道隔绝人世的帘,晶莹地折射出他剑眉之下清亮的眸光,他凝望着她,朱红雕漆的四壁间,她的彩羽翟衣将少女的身躯裹成了一团顽固的玉,她似乎又瘦了许多。 “阿暖,”风声雨声之中,他终于开口,“你知这不是我的本意……” “那又如何?”薄暖清冷地笑,“你能给我一个孩子么?” 他再度沉默。 她的心便在这无边无际的沉默里被一寸寸埋进了土,掐灭了烟焰,洒成了灰。她原本不在乎子嗣,可是如今她才发现,她的不在乎全不过是一种有恃无恐的任性。揭开了他们之间情情爱爱的皮,见到底下白骨嶙峋的真相,原来她真的是那祸水妲己,她是会拖累他的。 他不言语,便那样凝望着她。她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能再任他这样盯着她看,不然她会做出什么,她自己也不能逆料。她抬高了头,慢慢地道:“不知陛下是否听过一个故事?” 他微微凝了眸光。 “曾经有个楚国人,丢了一把弓,却不肯去找,他说——” “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也!” 他突然截断了她的话,自己念出了声。他的声音、面容和眼光都在这一霎冷到了极点: “你让朕去找旁人,是不是?!反正人亡弓,人得之,你也全不遗憾,是不是!” 她垂下眼睑,“这不过是妾宽慰自己的话罢了。陛下是天下之弓,不是妾一人之弓。妾便是做了亡弓之人,也担不起这亡弓之罪。” “朕在你眼里,就是一把弓的价钱。”他冷笑起来,笑声伴着疏狂的秋雨,冷厉地敲打在她的心上。他陡然一转身回车上去,雨帘哗啦一下披覆下来,将他与她的世界重新隔绝。她看着他对车仆说了句话,辇车便再度起行,他侧脸高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她终于失却了所有孤注一掷的力气,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便沿着凭几瘫了下去。 “陛下去哪里?”飘萧秋雨之中,车仆低声询问。 “……去宣室。”顾渊沙哑地道。 走入宣室殿,空旷无人,案上的奏简永远是堆积如山。孙小言从侧殿里跑了出来:“陛下,陛下不在宜言殿歇了?” 顾渊连横他一眼、或冷哼一声的气力都懒了,他走到书案边,随手翻了翻,对于撤乐府、讨滇乱二事,多嘴的人并没有几个。倒是大司农薄密上了一道奏表,陈说今年赋税不敷,若依骑都尉聂少君的意思起明堂,恐怕没那么多的钱银。 “谁说钱银要从赋税里抽了?”顾渊低声冷笑,将那奏表放在一边,又看到一册形制略长的奏简,盖的鲜红印泥,他心头一跳,展开一看,竟是发自长秋殿,他的母亲梁太后的奏疏—— 疏中请求为陛下广纳良家女子,以延大靖皇嗣…… 私底下说不动,梁太后便径自上奏本了! “哐”地一声,奏简被摔在地上,顾渊脸色绷得死紧,再不言语,径往内殿走去。孙小言心惊胆战地拾起那份奏简,略扫了几眼,便是急得跺脚:怪不得陛下今日不在宜言殿歇了,原来是梁太后请求送女人进宫,结果还不是遂了太皇太后的意! 正思量间,却见一个宫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孙小言斥道:“做什么赶这么急,发丧么!” “孙常侍!”寒儿一脸急色来拉他的袖子,“不知道陛下和婕妤出什么事了?婕妤受了寒又受了气,这会子都给撂躺下了!” 孙小言眼皮骤然一跳,“什么出事不出事,不要乱说话!” 皇帝一日需沐浴两次,且不喜旁人伺候。孙小言走到门外,实在是怀揣着杀头的胆子来传这句话:“陛下,宜言殿来人了。” 没有人应答。 孙小言鼓起劲头再道:“陛下,是薄婕妤身边的寒儿,来报说婕妤病了。”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大约是秋凉不慎,婕妤这回可病得突然……” “嘎吱”一声,门扇打开,皇帝的素白绸子里衣外只披了一件玄黑龙袍,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剑眉冷漠,“朕去看看。” “小的这就去备车!” “不必了。”顾渊拢了拢衣襟,眸光淡淡,“朕一个人,走着去。”
第五十章 风雨如晦 孙小言一怔,“外边落雨……陛下!”他连忙赶着追了出去,递上一把伞,“陛下一定要去,还请陛下带上这柄伞去,别着了秋凉!” 雨影凄迷,顾渊略略侧身,看着那把伞,眸中却倏忽闪过一丝酸楚,“孙小言,朕这样走着去,会不会又给她过了寒气?” 孙小言愣了愣,一晌才反应过来皇帝话中的“她”是谁,“陛下是九五之尊,至阳之体,该能压得下寒气,怎么会过寒气给婕妤?” 顾渊拿过他手中的伞,清淡地笑了笑,“这世上谁误了谁,谁说得准呢。” 他撑开竹伞,举步而去,背影渐渐氤氲在迷蒙厮缠的风雨之中,玄黑的衣宛如天边沉默的云。孙小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不合时宜的哀伤。 秋暮的雨脚斜飞,他纵是撑着黄伞,也被泼湿了半身。走到宜言殿外,他已忍不住想,下回要让阿暖搬到昭阳殿去,宣室殿到昭阳殿是有复道的……啧,再不然就直接给修一条复道到宜言殿,只是怕那些老臣又要上奏本,谏他宫室奢侈……他是商纣王倒也无所谓,不能让她被骂成妲己之流,好歹,好歹她也是个七窍玲珑的比干啊…… 思绪纷纷然乱如麻,倒好像回到了寻常无事的时候,他穷开心,就爱拿她打比方。往昔欢惬,何曾想过有一日她会反过来给他讲故事,将他比作了那人人皆可得之的楚弓?她难道一点也不嫉妒?一点也不怨恨?他若真的走失了,她难道真的不会去找他,她难道不会说,他就是她的,永远是她的,谁也不能把他从她身边抢走? 宜言殿外的郎卫已看到了孤身前来的皇帝,惊疑之下肃容行礼,寒儿连忙抢将出来,大呼小叫道:“陛下这是要折煞奴婢们啊!快快请进来!这边已倒了一个,陛下切莫再染了寒去啊!” 顾渊皱眉,冷叱:“什么叫倒了一个,仔细着说话!” 寒儿抹袖子哭道:“天可怜见,我们婕妤真真是望天直直地倒下去的,陛下您去看看,您看看就知道了!” 顾渊心头焦灼,又不愿再对薄暖的侍婢发作,迈步长驱直入,寝殿里已跪了几名太医,雕床之侧还有一人长身玉立,正低身问太医:“到底如何了?” 顾渊一怔,那人亦转过头来看着他,片刻之后,方行了个冷冷淡淡的礼。 “臣薄昳请陛下安,陛下长生无极。” 薄昳行礼完毕,再不看他,又去吩咐下人拿药。顾渊一步步走上前,缓缓地道:“薄侍中到得早。” 薄昳顿了顿,“臣本在内廷,忽见此处奴婢慌张奔走,稍一询问,便赶来探视。臣本未料到陛下也会前来。” 薄家人说话都很有特色,锋芒敛着,只露出一星半点刺人的光;但饶是那一寸光,也将顾渊刺中了,他咬了咬牙,“朕听闻婕妤病了,自然要来看看。” 说罢他便要上前,薄昳却伸手一拦,“陛下谨慎,此间阴气重,陛下方淋了雨,不如先去更衣。” 顾渊的目光越过他的宽袖,望向床上那闭目昏迷的人,凌乱的发,苍白的脸,淡无血色的唇,他想自己此刻的形貌比她大约也好不到哪去。他将目光又移回薄昳端正的脸上,“你随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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