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安——皇后安——” 他皱了皱眉,思绪渐渐收拢了,低头看怀中的人儿,“还好?” 一旁有宫婢抱着铜盆衣物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请陛下赶紧带皇后去个干净地方,这里烟尘熏人,会犯病的!” 顾渊心神一凛,想的却比这普通宫婢要多得多。仲隐和孙小言也匆忙赶来,顾渊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又越过他们身后,仿佛看到了这整座乱成一团的未央宫。 他将薄暖往仲隐怀里一推,“带她去宣室,朕稍后就到。” 仲隐连忙揽住薄暖,入怀的人清瘦得像一片影子,他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急道:“你还要做什么?你也受伤了!” 顾渊没有看他,径自披上内侍送来的大氅便往椒房殿北的凤阙而去。 仲隐忽然明白了。回头对孙小言道:“赶紧备车,去宣室!” 孙小言已被吓得魂飞魄散,闻言终于找回了主心骨,飞也似地去了。 片刻之后,在大火舔舐的夜空下,椒房殿的阙楼上举起了象征天子所在的黄旄赤节。又片刻,从未央宫北阙到西、南、东三门,俱燃起了明亮而恒定的火光。 年轻的皇帝披着玄黑的大氅迎风而立,火焰渐渐消歇,天际露出了黎明的浅白。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脸色也苍白如纸,但是没有关系,隔了遥远的距离,他的臣民们不会看见他的疼痛与疲倦。 “陛下无事……” 宫中一夜大乱,皇帝深陷火海,谣言早已在短短数个时辰中传了几十遭。然而此时此刻,宫外的人们都看到了那烽火,更看到了北阙上那孤立如鹰的身影,他们终于安定下心来,无不奔走相告—— “陛下无事!” “哐啷”一声,薄太后抓起面前的玉玺便往王常头上砸去! 王常不敢躲避,硬生生地受了,染血的玉玺跌在了地上。他血流披面,仍是不断磕头:“太皇太后不相信老奴,老奴也无话可说!只怕太皇太后今日将老奴当做真凶,是便宜了背后捣鬼的那个人!” “还能有谁?”薄太后的声音极低、极冷,她发怒的时候不形于色,却令整座长信殿刹时如坟茔般死寂,“除了你的旧主子,还能有谁?!今日不处置了你,他们全要怪老身误了天下!” 王常惊骇哭叫:“太皇太后,此事当真有隐情啊!太皇太后明察啊!老奴多久没去找过文太后了,她虽然上了尊号,现在却跟个死人也似——” “死人?大约你马上便是了。既然如此,老身便与你多说一句。”薄太后眯了眼,话音冰冷,仿佛地底流淌的阴泉,“不论我与顾子临之间有多少恩怨,不论薄氏与顾氏会闹到怎样的地步,老身都绝不会、绝不会让孝钦皇帝的基业葬送在我的手上!” 温室殿中燃着暖炉,一片安谧的昏黄,数个时辰之前的生死惊惶仿佛已离她很远很远。 薄暖躺在床上,没能入睡,便看着寒儿给她包扎脚上的伤口。太医已来看过,她的左脚烫伤了,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实在是天幸。寒儿一边给她缠着白布一边哭泣:“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千不该万不该离开皇后去长乐宫听训的……” 薄暖虚弱地一笑,“谁能料到呢?你每隔五日都要去听训,谁能料到恰在你离开的时候便出事了?你不用自责,是旁的下人不小心,才让马厩里起火了。” 寒儿哭道:“皇后您不知道,陛下冲进去救您,险些天下大乱。奴婢听说仲将军当时还杀人了……” 薄暖顿了顿,“我想休息一下。” 寒儿慢慢收了泪,眼眶仍是红红的,低声道:“皇后不相信寒儿了么?” 薄暖侧首看她,一个十四五的小女孩罢了,能有多少心机?她为了自己受了多少的苦,自己内疚还来不及。薄暖微微叹息,“我自然相信你,我只怕你被人利用。” 寒儿睁大眼睛,旋即又蓄起了委屈的泪,“被人利用?” “给你训话的,还是长秋殿的邓夫人吗?”薄暖话音淡淡。 “是的……” “你下去吧。” 寒儿退下了,薄暖犹怔怔地望着床顶碧清的承尘出了神。 春日季候干燥,失火本无足怪。寒儿聆训是宫中的旧规矩,并不见得有什么蹊跷…… “陛下长生无极。” 殿外有人行礼。 薄暖正欲起身,那人已快步走上前来按住了她的肩,“好生歇着,不要添乱。” 她抬头,顾渊一身玄黑朝服,玉冠绣祍,掩不住眉宇间深深的倦色。她往床里靠了靠,“陛下也歇会儿吧。” 顾渊在床边坐下,并没有休息的意思。她索性半撑起身子去解他的衣带,赌气一般,声音却仍是轻而弱的:“你比我伤得重多了吧?还要上北阙,见大臣,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目光渐渐从他的指节往上挪移到他静默的脸容,声音如柔润的雨滴:“怎么了——子临?”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倾身去吻她。轻纱的帷幕落下,她惘然地接受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白昼的如真似幻的光影里,他一遍遍地吻她,情欲的背后是稀世的迷恋。 他无法与她解释。他只能给她所有。 缠绵过后,薄暖已是星眸染雾,无力地依偎在他宽广的胸膛,他将手一下下梳理着她墨黑的发,轻轻地道:“椒房殿烧了,你索性住来这边陪我。” 她感到别扭,“这不合礼法……”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礼法?” 她顿住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僵凝,而后,他又面色如常地道:“我不知道是谁敢放这把火,但我知道他想亡了我的国家。” 薄暖的心狠狠一沉,“你如何确定这是有人纵火?” “仲隐去救火的时候,有一个小黄门跟他说,皇后不在里边,只管先救正殿。”顾渊慢慢地道,“那小黄门不见了。” 薄暖没有做声。 “我若是死在大火里……倒是一了百了。”顾渊的声音冷如玄冰,“然而我却活了下来,教他失望了。” 薄暖在他怀里蹭了蹭,闭上了眼睛。 顾渊失笑,“累了?” 这两个字里,难保没有一分得意。她脸上一红,只觉他的怀抱温热而呼吸急促,轻声嗔道:“可算怕了你了。” 他朗然大笑,眸如星辰,剑眉微扬,“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赶紧生个太子。” 她倔强道:“若是女儿呢?” 他莫名其妙,“那自然是公主。” 她怔了怔,才明白是自己反应过度,他对生男生女本无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好笑了:“原来你比我还着急。” “谁急了,又来诬赖我!”她羞恼,便要挣开他。 他笑着去搂住她:“自然是我急。我女人是人间尤物,每次都害我急得不行。” 又在满口胡柴。她腹诽,手却环上他的腰,乖顺得像只小狸儿。她闭着眼睛感受他的爱抚,口中悠悠地道:“我不管那人是谁,总之你活着,我也活着,这便是好事,便合该好好睡一觉。” 他点了点头,“不错。”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哄小孩一般。她不多时便睡着了,只留他一个睁着眼在黑暗中,不能安眠。
第七九章 春深似海 未央宫椒房殿失火,天子险些丧身,太皇太后大怒,下令彻查此案。得长秋殿常侍王常、宫人邓氏,供认纵火,皆伏法。 查出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朝野大哗。 文太后一身素白衣裳,妆容精致,端坐长秋殿正殿。 顾渊迈步进来的时候,她抬头掠了他一眼,便低下身去纳头伏拜,“陛下长生无极。” 那一眼深而寒凉,竟没有分毫人世的意味,仿佛只是幽冥黄泉上的一回望。顾渊上前将她扶起,心中微微酸涩,“是孩儿不孝。椒房殿失火,竟牵连到了阿母。” 文太后殊无意趣地笑了笑。 顾渊低声道:“孩儿知道不是您。都是那些下人的错,与阿母无关。” “你这样想,天下人不见得这样想。”文太后终于开口,话音干涩,全不似旧日里的婉转明媚,“人活到一个岁数,便是必死的,你信天命,便也该知道这个道理。” 他脸色一变,“不,此事还需再查,阿母何必自暴自弃!” “王常、邓氏,我早怀疑是长信殿的人。”文太后安静地拍了拍他的手,“太皇太后这一查,既灭了口,又栽了赃,一举数得,这样的心计,阿母比不过。” 顾渊皱眉,“不论如何——” 文太后却截断了他的话:“天子不可为臣下所挟,你若心疼阿母,便该让阿母去死。” 顾渊的声音颤抖:“不可以!”他突然甩开了文太后的手,走到外面去,又踱步回来,对旁边的宦侍道:“你们都给我看好皇太后,若有一个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文太后笑了,“你也没有法子,你也只能把我锁着了,是不是?” “阿母!”他狠狠地道,“你若现在求死,便是畏罪自戕!” 文太后的身子终是颤了一颤。 “千秋万岁名,我哪里还顾得上?”她惶然抬起头来,眸中全是泪水,“子临,阿母只想保住你,你明不明白?” 顾渊心痛如绞,根本不能多言,举步便走。文太后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忽然瘫坐在地,面色灰败如土。 深夜,温室殿里灯火未灭。顾渊因伤休息了两天,郡国奏疏已在案上堆积成了小山。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百姓流离失所,官吏徇私枉法,你弹劾我,我弹劾你,而改制的措施不断遭遇障碍,至有无数吏民上疏请求蠲除新政的条令。 仲隐在门外值夜,听见里面翻动竹简的哗哗声,低眉道:“这个时候,薄氏倒很得人心。” “人心不是写在简上的。”顾渊说,“感谢朕的人,只怕都不识字。” “陛下,恕我直言,”仲隐道,“感谢您的那些人,只怕也没有什么力量。” “是么?”房内一声冷笑,“谁有力量?军队?胥吏?商贾?” 仲隐叹了口气,“利民的事情,不一定利国。” 里间沉默了。 仲隐继续道:“世家大族发起怨气来,你有把握拦住么?若惹得天下大乱,难道贫民百姓还能逃过?” “彦休,”许久,顾渊的声音淡漠地飘来,“朕并不在乎这江山姓不姓顾。但有一桩,朕的百姓,不能受苦。” 淡得没有任何语气,却又如金铁般在春夜中冷冷地震响。仲隐垂眸苦笑,他早知道皇帝是这样的人,又何苦多这么一问? “那——”他斟酌着开口,“阿暖——” 里面的人浅淡若无地“嗯”了一声,“她必须在我这里,谁也不能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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