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时,贺显满头大汗地爬上了樊楼的这间早已留好的雅间。 贺显进屋后,便朝屏风后的人恭敬拱手:“大人,我来了。” 他没有听到屏风后的动静。 贺显茫然抬头,忽然就着昏光,看到屏风后多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是此时光线晦暗,他看不分明,疑惑之时,屏风“砰”一声倒地。 贺显惊愕僵住。 轰然塌倒的屏风后,他看到了江鹭。 被刀剑刺破的袍袖拖在地上,江小世子玉净与脏污并存,气质高洁却又混沌幽微。他一步步上前,脸上发间尽是血污,他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如水鬼一样魅惑人心。他缓缓抬起眼,湿亮乌睫下的一双眼亮如星辰,让这一屋中的两人失语。 贺显吓得跌坐在地。 他眼见着江鹭抬起手中的剑,将剑横在了屏风后那位真正大人物的脖颈上。 那被江鹭扣押抵颈的大人物,正是整桩事中几乎没有现过身的宰相,赵铭和。 贺显:“不可能!你不是出城了……” 江鹭声音喑哑下压:“我若不被你引出城,你怎么敢回来,见你真正想见的人?我若不回头,如何能见到赵相露面?” 江鹭低头而笑,笑得人恐惧,而他扣着掌下半百老人的力道加重:“赵相,想见您一面,真不容易。” -- 十里外的驿站中血流成河,姜芜持着匕首站在血泊中,看到姜循和张寂自两个方向翻马而下,朝她奔来。 许多卫士跟着他们,朝她奔来。 很像多年前的那一夜……夏日湖灼,姜循在姜府奔跑,在寒夜中跳水而来。 只是这一次,来的人,不只有姜循,还有张寂。 姜芜看着他们的到来,忽然明白了贺明的目的,太子的目的: 太子想让贺家和姜家扯不开关系,让姜循因为她而对被流放的贺家出手。可在外人眼中,姜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太子有理由在除掉贺家的同时,也将姜循推入深渊。 贺明则洞察了太子的想法。贺明救她,是为了看姜家和太子斗得两败俱伤。贺家想做无辜者,太子和姜家斗得你死我活,也许贺明能从里面找到自救的机会。 姜循看到姜芜。 她心神一点点静下,看着身后的卫士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对贺家那些动手的人出手。 她带来的那些属于太子的卫士高喊道:“贺家人想逃,不能放过他们。” 姜循:“动手。” 跟着她的卫士头领一怔,心想自己一方不是已经动手了? 他茫然时,脖间一冷,张寂的剑抵在了他脖子上。 姜循淡声:“这些人协助贺家人逃窜,都该杀。” 靠墙喘气的贺明艰难无比:“姜娘子!” 太子的卫士们同样惊:“姜娘子,张指挥使,你们弄错了。” 贺明惊怒不安,忍着剧痛扶墙而起,姜芜立刻用匕首抵他。贺明手捂着腹部,只看姜循:“你是不是疯了?贺家是无辜的……” 霜皮溜雨的古柏树后,一道雷轰下,姜循曳裙而行,步步紧迫:“那你就告诉我,凉城事变中,贺家到底做了什么。” 贺明色变。 暗天血染乌木,劲风呜呜作响。丛丛树影下,姜循姝丽不可方物,越朝前走,越像山鬼夜游:“怎么,意外我会知道这事?阿娅出现在太子身边,你又在去年年末救过阿娅,这绝不是巧合。太子把我逼到绝路,我却要赢……我得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我得知道你到底是拿什么威胁的太子,让太子保你当官又必须抛弃你。” 她面露阴鸷,拔出匕首:“我要拿到储君失德的证据!” -- 东京城中的樊楼中,江鹭用剑抵在那坐在太师椅上、两鬓斑白的赵铭和颈上。 赵铭和的脸色,在江鹭一字一句的质问下,开始变化。 江鹭声如玉碎金崩:“凉城事变中,赵相到底和贺家联手做了什么,才让贺家笃定你会救他们?贺家明面上投靠太子,实际上投靠的人,一直是赵宰相吧? “贺家账面上多的那一笔钱,就是凉城少了的那笔二百万军费。举其荦荦大端者,难免挂一漏万。赵相当初负责此事,赵相和大皇子做了什么,赵相应该心知肚明。 “说!” -- 满城风雨,雨聚于云。 一骑人马在城门关闭前,急急入城至姜家。他们带来了一桩消息,急着求见姜太傅。 姜明潮在自己的书阁中,负手看着窗外的乌云密布,听到自己派出去的人颤声:“郎主,我们查到南康世子这两年的踪迹了……这两年,南康世子没有在建康府露过面。而我们拿着他的画像去凉城,有人见过他。” -- 东宫中,阿娅沉浸在噩梦中。 她一边被御医试药,被药性压制刚刚苏醒的记忆,一边又带着满腔仇恨,不肯忘记自己才想起的一点点东西…… 她煎熬着对抗着,满头冷汗,痛得周身抽搐。 -- 福宁殿中,老皇帝神色幽晦,和内宦梁禄一起,望着自己案前摆着的三封折子。 年少的小公主暮灵竹稚嫩地读着故事,来讨好自己父皇。而她父皇盯着这三封折子,已经沉默了小半个时辰。 三封折子,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一个时辰前,江鹭派人递上折子,弹劾赵铭和,指赵铭和和凉城事变有关,皇城司要缉拿赵铭和; 一个时辰前,姜循写给中书省的折子,也送了上来。姜循指认贺家,说贺家和凉城事变脱不开关系。与此同时,太子也失德,参与了凉城事变。姜循指控太子操纵科考,为贺家广开门路。储君失德,是为大忌,引地龙引苍天责罚,请官家明鉴。 一个时辰前,太子上奏,指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姜家有意助逃犯脱困。姜循失德,不堪为太子妃。太子已派人去捉拿姜循,请官家派更多人马,不得放过姜家,放过姜循。 --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82章 乌云滚滚,天地大暗。 到底是黄昏还是入了夜,此间人已经杀红眼,已经分不清了。驿站这边的打斗,看起来十分荒唐。 姜循带来的大批卫士,本是来杀名义上“逃窜的贺家人”,然而因姜芜出现在此地,他们后方跟着张寂的兵马……他们原本以为姜循找张寂相助,是让张指挥使帮他们一起杀人,可张寂挥出的第一把刀,便砍在了太子派的那卫士首领的铠甲上。 那卫士被震得后退三步,惊怒连连:“指挥使到底要对付谁?” 寒光映彻张寂眉目。 靠坐在墙头、睫上沾着血、周身失力的姜芜,某一瞬间,隔着杀戮和鲜血,与张寂的视线对不上了。 此间荒芜让人无言以对。 姜芜听到张寂声音冷硬,横刀向前:“此间人,我皆不放过。” 卫士首领瞳眸闪烁。 而在这时,这批卫士听到了姜循抬高的声音:“你们当真要跟我、张指挥使为敌吗?你们可知,此地山高路远,距离东京近十里,发生什么事,东京所知道的消息,只由最后胜利者书写。 “你们可知,太子殿下让你们跟随我,本就不是来追杀逃命的贺家人,而是来当替罪羊的?” 姜循说出此话时,其他卫士皆有迟疑,打斗一时停住。但那卫士首领毫无反应,更是拧身一旋,便朝姜循袭来。幸好张寂一直围着姜循打转,“哐”一声劈开对方的攻势。 姜循立在后方,笑起来:“看来严首领是知道太子真正意图的啊。严首领当真忠心耿耿,为了太子殿下,愿意带着你手下近百人前来送死。” 严首领:“姜娘子休要血口喷人。是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属下才……” 他的话,被张寂的袭杀打断。姜循凉飕飕的话得以继续下去:“不管是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还是太子和贺家一同做局,等我姜氏入坑……你们这批跟随我来杀人的卫士,都是被太子殿下抛弃的棋子。 “太子要证实姜氏和贺家同罪,必须要有人牺牲。你们知道多少不重要,你们和张指挥使的人马两相搏杀,两败俱伤……最后所有人死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由太子言说了。” 姜循冷漠道:“你们信不信,此时东京一定已经反应了过来,一定会派兵马来驿站。新来的人代表‘公义’……官家会派人,查这里发生了什么。” 姜循盯着虚空:“东京为什么可以反应这么快?因为你们效忠的太子殿下,一定会早早递折子,说我姜氏和贺家同罪……他要对付我对付贺家,你们必须陪葬。” 卫士们的打斗变得缓慢。 严首领想斥责,却被张寂拖得张不开口,手心冒汗。他双目染赤,焦虑而愤怒地瞪着那信口雌黄的姜循—— 太子殿下说此女阴险,果然没错。 姜循声音又放柔,美目凝望着卫士们:“此事是我和殿下的博弈,和你们本无关。你们被卷入我们的争斗中,生死皆不由己,我心生不忍。你们是我带来的人,我和太子殿下不同,我不想牺牲你们。你们若放下兵器投降,我保你们平安度过今日之局。” 严首领几次要开口,几次被张寂的兵器打断。 幸好有一人,在此时开口,替严首领说了自己本想说的话—— “姜娘子只说平安度过今日之局,没说过了今日后,他人又该何去何从。卷入太子殿下和姜氏的斗法中,本就生死难顾。诸位皆是勇士,皆是军武出身。大魏朝堂上下,武人是什么待遇,诸位心里不清楚吗?诸位效忠殿下,中途易主,恐遭来更多祸事……” 姜循蓦地扭头。 她森冷的目光,隔着人流,和那捂着胸腹艰难撑着墙的贺明相对。 贺明苍白而冒着冷汗,药效让他和姜芜的状态差不多。他却尽量摆出温和模样,朝姜循笑了一笑。 贺家人在此杀戮中慌不择道,多亏张寂那些卫士此时最大的敌人是严首领那批卫士,贺家人才苟延残喘。可贺家人也躲不了多久,哪一方打斗获胜,胜者的刀便会挥向贺家人。 贺明得挑拨那两方打得不可开交,绝不能让那两方人马携手来杀贺家人。 姜循:“贺郎君能说会道。昔日我当真小瞧了你。” 她朝他走来。 贺明靠着墙,古木树叶簌簌在头顶摇落。天地昏沉,艳丽得近乎可怕的美人笑盈盈朝他而来。 贺明眼中浮现几多恍惚:在他隐晦的不能为他人道的让人羞耻的梦境中,他曾无数次梦到过姜循朝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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