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便继续:“我承认你清高,你足够聪明。你早早看清局势已乱……或许在凉城事变时,你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观察着杜嫣容的神色:“我如今想来,才发现杜家是在那两年慢慢退出朝局,你爹是在那两年才不做宰相的,你兄长在那两年从御前退到御史台,而你退了亲事,闭门不出,在家一门心思地读书。 “你管这叫明哲保身,是不是?可你杜家是安全了,天下无数被局势裹挟、深陷其中挣扎不得、苦难艰辛不由自己的人,又怎么办? “你既喜欢读史,便也应当在看天下,观民生吧?杜嫣容,我不妨直说,我有一个很大的计划,我突然想帮一帮你关心的那些黎民苍生,我需要你帮我说服你兄长—— “若是成功,我保你兄长平安身退,如何?” 杜嫣容静静看着她。 杜嫣容忽而笑:“姜循,你真的有在乎过你口中所说的黎民苍生吗?你有看过一眼么?” 姜循偏头,神色淡了:“我身边人,也是黎民苍生。” 杜嫣容一怔,重新打量她。姜循身边人……姜循在说谁? 而姜循凑到杜嫣容身边,主动挽住杜嫣容的手,与她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姐妹:“我知道你兄长有这个出山机会,肯定舍不得。但你很担心他死在其中,没关系,我保他平安身退。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杜嫣容眸子一缩,光阑照入她乌黑眼中。 树叶摇落,莹白日光穿过树隙,二女的私语在林中轻得宛如呓语。 半晌,杜嫣容轻轻柔柔:“姜循,事成之后,太子若发现你在其中做的手脚,必杀了你才解恨。” 姜循笑眯眯:“我们打赌他杀不了?” 杜嫣容若有所思:“我原以为你当真喜爱太子,即使不喜欢,也喜欢太子妃的地位。不然你怎会忍得住那只小黄鹂在太子身边……我一度以为你要么爱权势爱得昏了头,要么爱太子爱得忍辱负重。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 姜循好奇:“那我要什么?” 杜嫣容侧头,斜挽云鬓擦过姜循耳畔下的银坠子。杜嫣容伸手轻轻勾起她下巴,微有怜悯:“你是想所有人都去死,想得发了疯,想得昏了头。怎么,谁惹的你?” 林色森郁,流离光斑笼罩,让倾身与她耳语的姜循朦胧若山鬼:“难道你会帮我?” 杜嫣容微凉手指在山鬼面上拂动:“我会在一旁喝彩看戏啊。” 姜循如同施恩一样,傲然道:“那你喝彩吧——我一定赢到最后。” 杜嫣容:“你不怕我告发?” 姜循:“明哲保身的人,会想告发?你那兄长可比你好糊弄,他还在我手里捏着呢。” 杜嫣容看着姜循半晌,杜嫣容朝她露出一个婉笑。 姜循回以笑容。 临走前,杜嫣容停步,斟酌着说:“你既然助我兄长得偿所愿,还愿意与我商量,让我兄长功成身退。虽然我知你是另有目的,但我不欠你的情。这样吧,我告诉你一则你感兴趣的消息—— “关于太子身边养的那只小黄鹂,阿娅。” 姜采迟钝地眨眨眼:阿娅?阿娅和杜嫣容有什么关系? 杜嫣容低头,轻轻抚过衣袖边的褶皱,轻声细语道:“阿娅的记忆是空白的。你们都不知道,是因为两年前——我因为自己退亲的事,遇到过阿娅。我比太子、比你们,都更早遇到阿娅。我亲自为阿娅做了假身份,帮她变成今日的她。” 杜嫣容回头,冲她笑:“我不知阿娅原先是如何身份如何本事,但你是不是从不知道,她失忆过?是我教的她——别暴露自己,不然会被欺负。” 姜循盯着杜嫣容。 她此时渐渐开始相信江鹭所说——万事万物,皆有关联。身在井底,一叶障目。 若非杜嫣容亲口说,谁会想到这位从来和东宫没任何往来的闺秀,会认识太子的小宠物呢? 姜循客气无比:“请详细些说。” -- 与此同时,老皇帝和大内宦梁禄,一同在福宁殿中,乐呵呵地看嬷嬷们准备公主生辰之礼。 老皇帝无意中问起:“逊儿养的那只小黄鹂,今日也放出来透风了?” 梁禄小心翼翼:“是……之前太子殿下为了她,和姜娘子起了龃龉,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太子便将阿娅小娘子关在院子里,应当是让她闭门思过吧。” 皇帝不在意地摆手:“什么闭门思过?他是怕朕发问,要他发落了小黄鹂。” 梁禄低头不语。 皇帝侧头,看着宫殿外檐廊下养着的那只鹦鹉。五彩缤纷的漂亮鹦鹉抓着细细栏木,正在叽叽喳喳唱着春,拍动翅膀引得喂养的宫人发笑。 鹦鹉确实可人爱。 但为君者,不当有爱。 皇帝轻飘飘道:“你派人去看。小黄鹂今日要是被放出东宫的话,就让她消失吧。做得隐秘些,不必让逊儿知道。我儿心软,为父却不能让他身怀软肋啊。” -- 太子和贺明有要事要谈,江鹭便没有多打扰,主动告辞。 江鹭和段枫在柳树荫下行走。 段枫观察小世子神色,生怕小世子方才见姜循那一眼,便为情所困。 他主动拿自己开刷:“其实情爱都不值得什么。一时半会儿刻骨铭心,年岁久了,重要的事多了,那便都不重要了。像我和安娅公主,我已忘记她啦。她若活着,应该也早就忘了我,在阿鲁国过得很好吧……” 江鹭侧过脸,轻试探:“我从未见过安娅公主。三哥,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段枫怔立原地。 一阵风过,吹动湖面涟漪。 碧水蓝天之下,风声呼啸如万千亡魂悲鸣。浮云朝露,茶烟鬓丝,岁月能改变什么又能铭记什么?而今他衣如枯叶面无血色,半身入土半身萧索—— 他还记得吗? 他还记得吗! -- 此时阿娅刚刚走出东宫。 她被一个异族侍女跟着,欢喜而好奇地行在宫径上。 美丽的阿娅沿着柳树荫,哼着歌行走:“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驮。天长地阔多网罗,南音渐少北音多。肉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少女栗发微卷,蓝眸如湖,腰肢婀娜如妖魅。她坚持不穿大魏人的服饰,身上挂满铃铛银链,走路时,叮咣乱响,音律却和谐好听。 她刚获得短暂自由。 她无疑是欢喜的。 她既不知道杜嫣容与姜循在讨论她,也不知道段枫和江鹭在聊阿鲁国公主,更不知道皇帝随口一个杀字,危险已经笼罩这座辉煌宫殿,跟随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她只是一个天真单纯、误入魏宫的异族少女。 她没想留在这里,她被迫留在这里,她被人希望死在这里。
第37章 日头渐收,快到晌午时,已没了什么日光。看来今日天气要从晴转阴,不知那在今日过生辰的暮灵竹,作何感想。 而那此时本应陪在暮灵竹身边的好友杜嫣容,仍在柳树荫下,与姜循闲话当年。 杜嫣容描述了一个姜循没有见过的阿娅形象—— 两年前,杜嫣容与她未婚夫退亲。 此事也涉及朝政。当时朝中关于主战主和声论不止,曹生一篇《古今将军论》让主和派声望更高,而随着凉城火势爆发,主和派彻底压倒主战派。当年的杜宰相主战,就此隐退,主和的新宰相赵铭和上位。 赵宰相未必想清算旧敌,但投靠他的人,自然要做足样子,给杜家一些教训。而政敌发现了杜嫣容未婚夫家一些龌龊事,可牵连到杜家。杜嫣容早有察觉,在家人劝阻之下,仍当机立断斩断情缘,要杜家从这股激流中安全退岸。 可惜杜嫣容那未婚夫是大学士之子,虽无甚大才,倒也品行端正。杜嫣容便需为未婚夫设计一个污点——未婚夫狎妓,正好被杜家娘子撞见。 杜嫣容找来的“戏子”,便是“金碧阁”的阿娅。 寻常歌女不敢得罪大学士家,阿娅却无所谓。 杜嫣容那时见到的阿娅,周身被嬷嬷打得全是伤,跑起来却伶俐无比;大魏话说不清楚,却睁着一双明亮的清湖般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服输。 据说,这小娘子自己从北地的歌舞坊中逃出来,又被骗入新的歌舞坊中。她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一个固执的印象,是想去东京。去东京做什么,这位异族小娘子也不知道。 她被卖在歌舞坊中,那便生生世世只能做歌女舞女。可是她跳不好舞也不会唱小曲,楼里的嬷嬷和龟公天天对她抽鞭子,阿娅屡教不改。 阿娅愿意帮杜嫣容做事,她磕磕绊绊,边比划边说:“他是坏人,所以你要退亲,对吗?” 杜嫣容笑意温婉,如同看一个黄口小儿般,观望着阿娅:“对,他想害我家,当然是坏人。” 阿娅便拍胸脯保证,并笑嘻嘻:“那事成后,你要给我钱,给我好多钱……” 杜嫣容好奇:“你要钱做什么?” 阿娅:“我要给自己赎身,我太贵了,我值好多钱,可我现在买不起自己。我要攒好多好多钱,我要离开这里……” 杜嫣容柔声:“你离开这里去哪里?” 阿娅怔一怔:“我要去东京。” 杜嫣容:“这里就是东京。” 阿娅便茫茫然起来,不说话了。 -- 此时,杜嫣容告诉姜循:“她其实也不叫‘阿娅’。但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只记得住一个‘娅’字。对大魏人来说,异族少女名字都差不多,歌舞坊就管她叫‘阿娅’。 “我看出她好骗好欺负,天真又倔强,身上疑团一大堆。我便靠杜家不多的势力,给她减少一些麻烦。” 于是,杜嫣容托人改了阿娅的来历——不让人知道她是从北地逃出来的,不让人联想到那刚和凉城打过仗的阿鲁国;就让阿娅做一个从南边周转流入东京的歌女。 杜嫣容教阿娅要藏拙。 想在东京活下去,得先适应东京。 姜循听完这些,面色有异,用嘲弄的眼神看杜嫣容:“你帮阿娅改了来历,让她学会屈服。善良仁善的杜家娘子,怎么不干脆把人从金碧阁带出来,去杜家做个侍女呢?” 杜嫣容浅笑:“杜家当时自身难保,我何必救人才出龙潭又入虎口?我想的是,待杜家平安度过难关,我再看一看这个小娘子。谁知——” 谁知,过不了多久,太子殿下暮逊和朝臣私下在金碧阁谈事,见到了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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