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个日日夜夜,姜芜在人群中跌撞。她仰望着世子,和千千万万与她一样的平民一起,期盼着世子平安长大、继承王府,开辟出更广袤的天地。 在张寂找到她、带她回东京前,姜芜心中最温暖的地方,是江鹭给予的。而今日,江鹭却用这种隐怒的眼神,审视她。 哪怕姜芜早已明白自己走上这条和姜循合谋的路,会遇到很多挫折。但是江鹭的愤怒,仍如重锤一样击入她心房,让她心间震痛,喘不上气。 少年时光的梦,终被她亲手碾碎。 姜芜一声不吭,只唇瓣颤抖,眸中一点点凝上泪意。她未必没有用脆弱的眼泪与美貌来打动这位小世子的心思,江鹭却并未因她眼噙泪花,而稍有慌乱。 人被骗久了,总会养出几分冷硬心肠。 此时江鹭看到姜芜眼中的泪,心口一点点变得更凉。人为何落泪却无言?只因被他说中。 他恍惚想到,阿宁也经常泪眼濛濛地装可怜,看着他。 他目光一寸寸逡巡在姜芜面上,越观察,越心惊:今日姜芜的妆容与衣着,分明就是姜循的作风。而昔日姜循化名阿宁,在南康王府中的作为,不就是活生生在模仿姜芜吗? 眼泪,柔弱,可怜,无助。弱柳扶风,娇娇怯怯! 此时的姜家大娘子这泪眼朦胧的模样,和昔日阿宁难道不是一模一样吗?! 江鹭想到许多日子前,他和段枫在茶楼中喝茶,听说的姜家八卦。 姜芜回到姜家,姜循被赶出了姜家……按照时间算,姜循被赶走的那段时间,不正是她去建康府,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半年吗?她之后回东京当太子妃,不正是她假死离开的那段时间吗? 姜家两个娘子之间,必然是不太平的。也许姜芜无意中提到了南康府,姜循便认为姜芜对他有意,暗中报复,想抢走江鹭…… 这是姜循做得出来的事。 这一定是那个满口谎言的坏娘子愿意做的事! 青天白日,江鹭却感觉到阴风自后拂来。他遍体生寒,一股腥甜涌到喉间;周身血尽凝成冰,凝成霜,一寸寸冻住他。 江鹭睫毛轻颤:“你是不是以前长在建康府?” ——你早就认识我。 江鹭手抵在她肩头,姜芜瞬间感觉到密密麻麻的痛意自肩部向周围散发,骨头缝隙间生出酸麻感,让她痒得无所适从。 江鹭眼睫浓长,遮住所有神色:“在她去建康府前,你是不是和她提过我的名字?” ————她为了报复你,而找上我。 姜芜强忍那酸麻感,人昏昏沉沉地朝下跪坐。江鹭顺势跟随,手仍抵在她肩头。姜芜的眼泪扑簌簌掉落,腮帮发麻。她努力忍耐,只是用伤心的眼神看着江鹭。 她记忆中的美好少年郎,如此失魂落魄。 他喝问:“无论你曾对我如何误解,我都不是你想象的我。你兀自将幻想加诸我身,将我扯入你们姐妹二人的斗气中。我是姜氏女斗气的工具吗?” 姜芜哭泣摇头,又满目愧疚。她看到江鹭面容雪白,白如苍纸。 他浅色瞳眸中流动着日头晕光,他慢慢放开了抵在她肩头的手。姜芜身上的酸麻消失,她喘着气仰头,见江鹭神色惨然,带恨。 江鹭站直:“你一句话不说,也没关系。这些事没多么隐秘,我可以自己查。” 江鹭起身便朝巷外走,步伐很快。 姜芜扶着胸,见他背影凛冽萧肃,忽而想到姜循的马车就在附近,姜循此时身体又不适……若是姜循撞上了怒发冲冠的小世子,可能平安? 姜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忍住自己对世子的愧疚与畏惧,颤声留人:“不、不要走!” 江鹭脚步停一瞬。 姜芜拖延时间:“世子不要轻易下结论,世子请听我说……” “不必,”江鹭声音缥缈疲惫,“我和你不相熟,不耽误你了。我既从不妄下结论,愤怒也不是对你……唐突姜大娘子之事,我日后再登门致歉。今日我有要事,先行一步。” 姜芜追出巷子,已经看不到人。 巷边的医馆门口的伙计将这柔弱含泪的贵女当做了病人,满是同情地过来相扶:“娘子要看病吧?这边走。” -- 姜芜被绊住,江鹭顶着艳阳天,走在晌午大街上。 街头聒噪,人流如沸。他心中血液却凝固成冰,怒火和恨意一步步高攀,将他浇得周身僵硬,甚至头痛。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可笑如此、可笑如此! 他之前不想管姜家姐妹之间的事,但他如今做了决定,他一定要查清楚——弄明白姜循是不是为了报复姜芜,才在南康府中哄骗他。 他本以为装死已经可恨,可如果连最开始的相遇都是假的,他这几年、这几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为谁而流离失所,为谁而自我厌弃?他为谁辗转反侧,又为谁几多痛恨几多开脱?! 他时而恨她死不悔改嚣张狂傲,时而被她的甜言蜜语迷住,被她的野心和傲慢弄得心动。他每次见她时如何煎熬,她只浑然不在意。 如果连最初都是假的、连最初都没有立足地…… 江鹭睫毛生汗,步伐迷惘。 他本性宽和,鲜少动怒。他最想不通姜循为何如此待自己的时候,都要反省自己哪里错了。但如今,他站在人流涌动中,生生对她生出了几分恨意。 他本性执着,不肯迷途知返。他发现姜循装死逃离时,都想弄明白她逃离的原因。而今他猜测她也许是因为和姐妹斗气而将他当玩物,他却生生有了怯意,一时不敢去查。 查清楚了如何? 她真的就那么可恨如何? 他被凉城事所绊,不能将身心放在情爱上。他站在漩涡深处越陷越深,早已说过绝不见她…… 江鹭的愤怒与恨意,在他看到街角的一辆马车时凝滞住—— 他不想见她,可他此时被满腔怒意快要逼疯。他恨不得杀了她,可他想质问她是否没有一丝心。 江鹭大步走向那辆马车。 -- 姜府马车中,姜循气息孱弱,靠着车壁。 玲珑将氅衣披到她身上,仍掩不住她骨血里乱窜的寒气。三月天于姜循来说,宛如腊月森冷。与此同时,她体内像被蚂蚁啃噬,到处都又酸又痛。 姜循头痛身软,从座上滑落跌到氆毯上。她稍微一晃,头磕在小急上,白皙的肌肤上细细密密出了汗。 玲珑着急:“娘子,你还好吧?” 姜循闭着眼。 她好一会儿才感觉到马车许久未动,哑声:“停下来做什么?继续走!” 可是玲珑让车夫停下。姜循如今太难受了,车马晃动,她已经吐了一顿,会更加难受。 玲珑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伸手,姜循猛地偏头,朝后一缩,厉声:“别碰我!” 姜循冷冷道:“我不是说了吗?赶车!去姜府,找他们算账!” 玲珑:“可、可是……” 姜循语气虚弱却透着寒意:“我自己和他们闹,与你无关。” 但这怎么会和玲珑无关呢? 玲珑视野被泪水打湿,哽咽不住。 姜循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体内的毒。 事实上那也不是毒,而是一种蛊——姜家特意从苗疆买来,用来对付姜循,让姜循乖乖做傀儡的蛊。姜循身上种的是子蛊,母蛊在姜家。每月中旬,姜循都要服用姜家送来的药,来维持蛊虫的安静。 这月中旬,玲珑没有从姜家拿到药。 姜夫人原本是要给的,但姜太傅下朝回来,看到了玲珑。姜太傅道,宫中惩罚姜循,必是姜循做错了事。贵妃说太傅教女不严,太傅自然要好好教女。哪有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的女儿?整个东京,都把他们当做笑话。 姜循铁心要姜家当笑话,想必姜循也不在乎月中吃药。这药,晚上几日吧。 姜循今日出门,本就是发现玲珑没拿到药,才气势汹汹要回姜家找麻烦。她们中途收到了姜芜的情报,才临时见了姜芜。姜芜下了车后,姜循便忍不住,狂吐起来。 她此时不能碰到任何人,闻到任何气味。这些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刺激,可恨的子蛊在她体内作乱,让她痛不欲生。 可姜循又岂会屈服? 她奄奄一息地靠着车壁,仍用虚弱沙哑的声音发出命令:“去姜家!我叫你不要停下马车,你听不懂我的话,我就杀了你。” 玲珑落泪:“娘子你别说话了,让我想想法子。” 忽然,玲珑听到外面两声沉闷的打斗声。车门被从外打开,阳光照入这昏暗空间中。车夫被点了穴,撞在墙边,搞不清楚状态。玲珑的瞳眸中,映出一张隽秀的脸。 江鹭面上必有煞气,必是冷然如冰的。 他带着一腔质问吵架之心而来,他轻松弄倒车夫,便要上车和姜循算账。他打开车门,一眼看到车中那虚弱的缩在角落中、坐在地上氆毯上发抖的姜循。 贵女雪肤乌发,满面是汗。她秀白羸弱,如同树上一株随时被风吹落的梨花。梨花雪白单薄,泠泠间飘落水中,随波逐流。 江鹭心口的一腔寒意似被冻住,怔然看向昏沉的美人。 玲珑六神无主之际,一抬头看到江鹭。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世子,救救我们娘子好不好?” 江鹭怒意难平,脸色僵硬:他怎可能救她?他恨不得她死了。 缩在角落里的姜循用头撞壁,浑噩中,听到了玲珑的话。她吃力地睁开眼,乌黑眼眸掀开长睫,空落落地看过来……她没有完全看清人,却无意识地念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因她的虚弱而没有发出音,但江鹭看清了她的口型——“阿鹭”。 江鹭脑中绷了一路的那根弦,“砰”一声断了。 这一刻的感觉,宛如是他行在蜿蜒雪山上,山路崎岖遍地雪雾不见归途。中途雪山崩塌,他被绊倒被淹没,跟随着雪崩一同朝下跌摔。 姜循头重脚轻,再一次身子发软地朝下倒去,头要磕到坐榻边沿。一只手伸来,捂住她撞红的额头。兰香沁鼻,下一刻,她被拥入了一个怀抱中。 他扣着她的力气捏痛了她,声音沙哑冷漠:“她怎么了?” -- 姜循在极为恍惚中,听到了江鹭的声音。 他声音像山中清泉,月下流光。如今那泉水中混入了砂砾,流光中也多了尘埃。 姜循听到他问“怎么了”时,明明觉得无所谓,心间却在一瞬间生出委屈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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