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常落泪,她的每次落泪,才让人如滚油锅般,惶然焦灼。 暮逊对她的情意本就若有若无,本就既爱她,又怕她,还要提防她。此时姜循的柔弱,顺了他心中大男人的那一面。 暮逊松开了扣紧姜循手腕的力道,搂住她肩:“循循……” 姜循抬眸,泪意挂睫,目光灼灼:“殿下,你必须先行一步,你绝不能和赵公共进退。即使你这次损失数员大将,但你会赢得名声。 “殿下,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若不割掉身上的瘤毒,积重难返,他们会拖垮你!赵公必然也能想到这些,你要快于赵公!你快他一步,才能在官家面前压他一头。” 暮逊目色沉沉,许久不语。 姜循一字一句,语速飞快。暮逊如被流石击中,头晕目眩,趔趄后退。 他跌坐在椅上,姜循步步逼迫,反抓住他的手: “殿下,选新的主考官吧!殿下,着开封府和大理寺查百官,早早去向官家禀报吧。我们没多少时间!” -- 张寂下马,进入一深巷。 巷中空寂,无人声息。此地荒芜早已废弃多年,张寂追着江鹭进入此巷,江鹭却失去了踪迹。 张寂小心翼翼走在巷中,突然感觉到寒意自身后来。他刷地出刀,刀背朝身后砍去。身后那人身手如魅武力甚猛,长剑出鞘—— “砰!” 刀剑相撞,砸出火星,二人各自退后半步。 张寂凝望那立在巷中的江鹭,见江鹭袍袖纷飞人如美玉,垂脸俯眼宛如游历人间的纯白小神仙。然而方才一击之下,张寂便试出了他的实力,看出了他藏在光鲜下的晦暗。 张寂冷声:“一月前夜闯开封府的人,果真是你。” ……不掩饰实力的江鹭,和那夜恶徒用的轻功一模一样。 张寂再回忆自己在东宫试探江鹭武功的那次。张寂睫毛轻颤,道:“原来你师承南北,不只会用南刀,亦有一身威猛的北人武功路子。南康小世子怎么会北人的路子?” 江鹭垂着眼:“与你何干?” 张寂淡下眉目,缓缓说:“那么,是你杀了章淞?” 江鹭一言不发。他目光仍沉寂,神色不快。昨夜的争执至此痕迹不消,他虽查明了叶白果真为青州刺史定罪之事,心中却一派憋屈。 他凭什么要他人顶罪?何况操持那人……是叶白。 张寂:“小世子为何不说话?敢做不敢当?当日在宫中杀猛虎的气概,世子是一分也无了?” 江鹭嘲弄抬眼。 江鹭淡声:“我有什么不敢认的。” 他朝前走数步,目光淡而寂:“我杀章淞,杀便杀了。要我为章淞陪葬?你有这个本事吗?” 张寂厉声:“那是一条人命!” 江鹭:“他人的人命就不是人命,章淞就是?” 张寂:“什么意思?” 江鹭瞥他一眼,掉头便走。他武功高强,张寂却也不弱。身后劲风袭来,江鹭旋身躲闪,张寂手中拳落空,长刀再出: “江世子若说不清楚,今日便不得离开。” 江鹭:“你写了折子,去朝堂上告我便是。” 张寂:“你这样的权贵,不将人放在眼中。你今日想杀人,明日想放火,寻常人哪里能定你的罪?我这封折子即使送到案台上,我也知道他们会留而不发——你是南康世子,连太子都要交好你,我何德何能,得罪得起你? “但是被你杀害的人便是活该,被你不屑一顾的老人就活该不明不白?朝堂不会定你的罪,我今日却绝不放过你。” 张寂缓缓抽刀:“世子,我敬你杀虎之举。可你若滥杀无辜,我必杀你。我留在此,本是要给世子一个机会——我不信世子尚且同情无名宫人,却对一个老人痛下杀手。” 张寂目光寂凝:“我要一个答案!” 江鹭目光幽静。 江鹭不退了,他一步步朝前走。 江鹭冷笑:“那就来吧。来! “你赢我三招,我就给你答案!” 寒风瑟瑟,落叶飞花,江鹭步步逼上前。 他目如寒冰,周身阴沉,与张寂对峙。他的一腔怒火要发泄,他亦需要与人动手,来平息自己因姜循而生起的嫉恨恼怒之情。 他需要和张寂动手。 他要拦住张寂及时去杜家,及时查明杜一平遇刺之事。 杜一平今日必须遇刺,刺他的凶手可以找不到,但必须让人怀疑是杜一平弹劾的那些官员!杜一平必须倒下,主考官必须让出来,这一切都要顺着姜循的意思,要给叶白争取时间。 叶白拿一个青州刺史来糊弄人,江鹭又岂要这个恩惠? 他不用叶白做那些无用功。 此事是他和姜循的合作,他和姜循的合作还没结束。姜循去宫中干她的事,他便在宫外拖住张寂—— 不能让太子知道章淞之死和江鹭有关,不能让太子见到张寂。不能让太子及时把这一切联系起来。 ……只有姜循成功了,才可尘埃落定! -- 此时的内廷福宁殿,少女娇憨稚嫩的言语,正抚慰皇帝苍老的心。 皇帝今日精神好,长乐公主暮灵竹坐于榻边,轻声细语地为皇帝读折子。暮灵竹读得磕磕绊绊,声音越来越轻……她是内帷女子,尚且听出这道奏折的严重,皇帝岂会不知? 暮灵竹“啪”地合上折子。 皇帝正在沉思,闻之垂眸:“怎么了?” 暮灵竹结巴:“父皇,这上面的字,有些我不认识。咱们今日就不读了,等我读通了再念,好不好?” 皇帝一怔,然后失笑,疲惫的眼尾皱纹深深:“只有你会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来宽慰朕了……那些臣子,却不懂啊。梁禄,你说,太子和赵铭和,怎么把朝堂治成了这个样子?” 梁禄不知他主意,只好弓腰赔笑,努力为太子与赵铭和找些借口。 皇帝若有所思:“……主考官危险了啊。” 梁禄目有异色,皇帝一瞥,梁禄便低声:“杜一平遇刺了。” 皇帝一愣,然后冷笑:“好啊,好啊!连主考官都敢杀了……他们当真好胆量!” 皇帝气得咳嗽起来,暮灵竹和梁禄一起慌忙搀扶。皇帝喃喃:“杜一平不能死……春闱不能出错,得任新的主考官出来。朕要亲自写诏书,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继续杀人……” 梁禄:“官家莫动怒,太子一定可以处置好此事……” 皇帝却大脑空白。他不理朝事太久,此时气火震天,却想不起来一个可用的名字。皇帝脸色难看,梁禄怕他气倒,忙向小公主使眼色。 谁知暮灵竹此时眨眼,若有所思。 暮灵竹轻声:“父皇,儿臣知道一个好官——那天儿臣生辰时,他救了儿臣。儿臣是不是应报答他?” 皇帝看去。 暮灵竹从不对朝政发表意见,正如她所说,她字尚且认不全。她既没有未来嫂嫂姜循那样的气势,又没有好友杜嫣容那样的机敏多才,她唯一有的,大约便是如今这尚有几分作用的出身了…… 暮灵竹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向皇帝推举:“那人是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叶郎君。” -- 东宫中,暮逊与姜循尚在僵持中。 珠帘后的书阁外,叶白垂首而立,隐约听到里面那二人的争执—— 姜循:“下令吧殿下!” 暮逊:“孤再考虑考虑。” 时间推移,暮逊终下定决心要出门。在这时,宫人在外急急通报而来:“殿下,姜娘子!官家下旨,封了新的主考官——叶白叶郎君。” 屋内暮逊眼神瞬变,朝后看姜循。姜循脱力一般地站直,揉着自己的手腕,唇角浮起一丝笑。 暮逊走到门边,推开门,看到门外相候的叶白。叶白隔着珠帘,朝暮逊行礼;暮逊仓促停步,回头看身后留在书阁中的人。 姜循心中虽诧异皇帝怎么知道叶白,面上仍轻轻笑:“恭喜殿下,与官家同心。官家必要嘉赏殿下……叶郎君就在门外呢。” 姜循志得意满,款款朝门外走来,裙摆长曳垂袖如云。她浓艳的眉眼在暮逊眼中,如沾着毒的恶花般,让他退了一步。 而姜循凝望他:“殿下,下令查封官署,开始处置百官吧。我们已失先手,再拖延下去,等赵公先出手,我们就输透了。” 暮逊目中阴霾重重。 半晌,他柔声:“多亏循循提醒。” -- 乱风吹叶,遍宫森寒。 姜循出宫,留身后叶白和太子忙碌事务。她立在东宫月洞门前,微微勾唇:她早说过自己要让叶白入中书省,如今她已达成目的,何其尽兴。 虽然后背出了一层汗,虽然双腿尚且发软,可是她何其开怀! 姜循情绪激荡之下,不愿乘坐马车,而是撑伞出宫。风扫衣袂,步如仙子。她撑伞长行,在大殿丹墀前,遇到撑伞入宫的江鹭。 他执伞而走,衣带飞扬,衣间袖摆有几抹斑驳血迹,几抹被刀劈出的破痕。但他面白如雪,目清如玉,行走端然间,何其风华。 伞面微抬,二人目光微凝,又各自扭头。 -- 在外城的深巷中,张寂半身是血,跌坐在地,靠着墙,仰望着天幕。 他惨然捂脸,觉得自己宛如坐井观天,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又在追随什么呢?他拼了命才赢的三招,却又听到了些什么? 他知道了章淞之恶,知道了凉城之屈。魑魅魍魉啊,人间如此污秽。 凉城、凉城……太子要他查的贺家故土是凉城,章淞也从凉城来。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和凉城有关? -- 宫道上,撑伞的二人擦肩而过。 跟在姜循身后的玲珑悄悄转脸,偷看世子和姜循的身影。 ……看世子的模样,世子也达成所愿了。 江鹭和姜循昨夜吵得那么凶,隔着门,玲珑不敢去问。 ……低头委屈抬头倔强。也许这便是情场失意,大业圆满吧。
第50章 杜一平引动朝堂大变动,连宰相赵铭和都牵涉其中。危急关头,太子暮逊挺身而出,自断其臂,宁可依附自己的臣子大半被抄,也要拿着杜一平供的那账簿,查清楚臣民勾结的这笔账。 牵一发而动全身。 杜家闭门谢客,赵公亦然。 这场危机,让朝堂空了大半。大魏朝自古以来,还没有君主这样大刀阔斧过,一时间,太子在民间声望高涨,人人称颂太子之仁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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