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逊郁郁点头。 暮逊沉声:“我已着御医去杜家看诊,让御医务必保住杜一平性命……到底是谁做的?这个关头刺杀杜一平,是想堵谁的口?眼下还能堵得住?更可恶的是——” 更可恶的是,杀人不杀死,不如不杀人。如今众目睽睽,暮逊只能救,但凡延迟,天下悠悠诸口,都要落到他身上。暮逊储君名誉本就不及赵宰相,焉能在此时出错,给他人机会? 姜循蹙眉:“殿下,必是赵宰相那一伙人,坐不住,去刺杀杜一平的。听说杜一平挖了不少人名出来,那边恐怕慌了。” 暮逊目光闪烁一二。 他生烦躁:“眼下我和赵公同舟共济,不是生事之事。” 姜循诧异反问:“殿下何时与赵公同舟共济了,我怎不知道?” 暮逊一诧,觉得她话中有话,不禁回眸看她。 姜循慢条斯理:“我听说了朝会上的事。杜一平不只弹劾百官,还将折子送到了官家案头。殿下若处置不好此事,官家便会过问了。官家病了数年,殿下怎能让官家劳碌?” 这话在暮逊耳中,化成了另一重意思:你的储君之位不稳,不能给官家废除你的机会。你还没登基,你还要熬。 暮逊撩袍而坐,幽幽看着姜循:“继续说。” 姜循目生笑意,不复方才对他的担忧与紧张。她在书阁空地上踱步,侃侃而谈:“先是章淞死,再是杜一平遇刺……今年春闱不太平。杜一平在此时与百官为敌,他日科考学子们及第,人人奉他为座师,与眼下的朝臣如何共处? “何况杜一平遇刺,今日之事,必引起学生们的猜忌。殿下可先封住国子监,稳住那些学生。若是他们告御状,今日之事更收不了了。” 暮逊若有所思。 姜循又道:“而春闱不能再推迟了。一个章淞,再一个杜一平,死一人推迟一次,难道春闱取消吗?然此时距春闱不足十日,我听说杜一平当街被刺,血流成河……十日时间,他恐怕爬不起来吧? “殿下,你得考虑换新的主考官了。新的主考官不能涉入此次弹劾丑闻,不能引起学子们的激愤,不能让赵铭和那些人反感。” 暮逊猛地抬眼。 他此时已意识到什么,他眼中的赞许之笑变得冰凉。 暮逊冷然观望。 姜循反身,不躲开他的审度:“殿下,新的主考官人选,有现成的——开封府推官叶白叶郎君,应该快来了吧?” -- 张寂纵马行在御街上,带着诸人前去查探杜一平被刺之事。杜中丞被刺之地,紧挨御街,这正是张寂的管辖之地。张寂本就于此徘徊,自然当仁不让赶往凶杀现场。 今日之事,本与张寂无关。 张寂徘徊于此,是因他捏着一封弹劾书——弹劾南康世子江鹭。 他已于前夜开棺,剖了章淞的尸体。他确定那人内脏被震碎的手段,和宫中野兽被震碎的方式相同。张寂开棺时,被章家人发现。章夫人当夜持火炬,带着仆从们上山,要给死人一个说法。 张寂与章夫人约好了两日查真凶的时间,章夫人才半信半疑,没有次日便击鼓鸣冤。章夫人给了张寂两日时间,张寂昨日便写好了弹劾文书,却到今日都没有送出去。 因为昨夜,有新消息从开封府流出—— 青州刺史赵英,在酒肆吃酒吃醉了,大肆宣传他杀章淞之事。店小二生惧,悄悄去开封府告状,说青州刺史杀人之事。 没有人敢得罪这位青州刺史,叶白却直接派人来捉。刺史赵英酒醒后,对叶白破口大骂,说自己没有杀人,叶白公报私仇—— 叶白被东京派出办差时,路过青州,便和这位刺史关系不睦,结了仇。叶白此次必然是徇私枉法,想让赵英认下和他无关的案子。 赵英怒吼:“我为什么要杀章淞?我与他小摩擦是有,但何必杀他?” 叶白:“人证物证俱在,你安敢不认?” 物证是青州刺史在“二月节”的禁苑中,留在章淞尸身上的一玉佩。众人证实二人关系不佳,那玉佩必不是青州刺史主动赠送的。 人证便是今日告官的店小二。 叶白快速结案,当他出开封府入宫时,便将告示贴出开封府。世人以为他入宫是因太子不满他缉拿赵英之事,而张寂看到那告示,只觉得处处蹊跷。 张寂分明觉得江鹭是凶手,为何叶白却将刺史定为凶手? 张寂欲前往开封府寻叶白,问清案情,质问叶白到底在耍什么诡计,便先遇到杜一平被刺之事。张寂带人赶往御街,中途拐街时,看到了一人。 南康小世子江鹭沿街长行,目如冰玉,容似雪封。江鹭整个人呈一种压抑之气,看他的方向,似乎是从开封府那边来的。 怎又是开封府? 张寂打马过街,凝望江鹭。江鹭抬眼,轻飘飘与他擦过一眼。 张寂纵马已过拐角,却忽然一勒马缰,调转马头追去江鹭。身后卫士们茫然:“指挥使?” 张寂怀中那封弹劾书滚烫,他整个人伏于马身,快速道:“你们去杜家,我有急事。” -- 气候阴下,午后日头躲入云翳后,骤起狂风。 杜府人头攒动,家人与仆从心急如焚,杜嫣容却离开哥哥的屋舍,躲开了嫂嫂流淌不住的眼泪。 杜嫣容在自己后院,会面了一位死士。那死士穿着侍卫服,但更早些的时候,他穿着黑衣蒙着面布,带着手下,一同去刺杀杜一平。 此时,杜嫣容蹙着眉,立在古树下,低声:“玉泽,你过分了。我不是叮嘱过,不要伤及哥哥性命吗?” 名叫“玉泽”的死士拱手,冷淡:“娘子,我并未伤及郎君的性命。只是娘子嘱咐过,杜郎君冥顽不灵,不肯赋闲,非要主持那春闱,我等便要行非常之法,将郎君留在家中。 “是娘子说,春闱那潭浑水,我们不能碰。郎君不肯吃娘子送的食物,不肯见娘子,娘子只能出此下招。但我仅刺中了郎君的肩头——若非郎君挣扎得厉害,郎君非要留下我等,他也不至于失血过多。” 杜嫣容面有郁郁之色。 叫“玉泽”的死士飞快打量她一眼,迷茫道:“娘子若不满意……便刺属下一箭?” 杜嫣容一怔。 她郁郁之容为此莞尔,揉了揉发酸的腮帮,轻叹口气。 杜嫣容当然不想杜一平继续主持那春闱—— 名单交出去了,账簿的功能已经作用了。姜循没有骗她,杜一平真的赢了名。既已功成,便当身退。杜嫣容若不想法子让杜一平退出,便要轮到姜循出手了。 杜嫣容会对自己哥哥手软,姜循却必然让哥哥吃更多的苦。哥哥不懂朝政风云,深陷其中,只会妄送性命。 杜嫣容沉思片刻后,道:“玉泽,你带着你的手下,出去躲两日吧。别被我哥哥认出来了。” 玉泽一怔:“那娘子你……” 杜嫣容微微轻笑:“我无妨。我倒要看看,姜循怎么唱这出戏。” -- 东宫中,“砰”一声巨响,太子将茶盏挥落在地。 宫人们不敢入室,大气不出,书阁中,只有姜循直面太子的怒火。 姜循面不改色,垂眼盯着被扫落在地的玉瓷,道:“我一心为殿下,殿下何至于这么大火?” 暮逊气笑。 他一把扣住姜循的手腕,将她扯到面前:“图穷匕见啊姜循——你从一开始,属意的主考官,便是叶白吧?我不同意,百官不同意,你便曲意逢迎。 “你推举了杜一平,我以为你当真一心为我。但是杜一平现在遇刺了,杜家不会让他再做这个主考官了,如今朝中朝臣又倒了大半,在正身之前没人可担此位。 “叶白年轻,资历不够,你就要一点点为他铺路。说!你为什么如此助他?!” 姜循手腕被捏得剧痛无比。 暮逊与江鹭不同,江鹭想逼问答案,暮逊却当真会下狠手。姜循面色发白,冷汗淋淋,可她从来不畏惧这些。水雾沾在睫毛上,她甚至在笑。 姜循一字一句:“我当真是为了殿下好。” 暮逊:“说谎。” 姜循仰着头,目若火燃:“叶白本就有才,你为何一直不用?我对你忠心耿耿,为你做一件又一件的事,你当时如何与我约定的?你说与我共治,共登高台。 “可你实际怎么做的?你猜忌我,因为我当年带叶白回东京,你便一直疑心我二人……你留阿娅在身边,我尚帮你遮掩。你扪心自问,你何曾见我和叶白往来过密?” 暮逊:“那你为何一直推举他?!” 姜循厉声:“因为其他人都与我爹脱不开干系,有事无事都更向着我爹。只有叶白是他在贫寒时,我亲手扶持的。他应报答我,应为你我大业添砖加瓦——而不是为你徒劳的猜忌,坏我们的大事。” 暮逊呼吸急促。 姜循颤巍巍伸手,忍着一腔恶心,抚摸他英俊面孔。她被他掐出痛意,但她偏强势,与他共忆往昔—— “殿下,你不是答应过我吗?我做你的太子妃,我们一同掰倒我爹。我们有共同的仇人——我爹压制你,我爹为我下蛊,我们难道不应该同心协力吗? “难道还要在此互相猜忌吗?” -- 暮逊看着眼前的美人步步紧逼,心中生出一腔凌乱迷惘。些许怜惜,些许不安。 是的。 他和姜循有过誓言:那时姜循回到东京,来做他的太子妃。他本欲拿捏这未来太子妃,却想不到太子妃挽起手臂,让他看姜家种在她体内的蛊毒痕迹。 暮逊去查过,他那老师姜明潮果真丧心病狂,为姜循种蛊,只为了留下姜循。姜芜做不了太子妃,姜家必须有一女愿意做,并且有能力做。 暮逊得知姜循对姜家的恨意,听到姜循的哭诉:“姐姐一来,他便将我赶出门;遇到事了,他觉得姐姐柔软不堪,就又要逼我留下。我在他眼里,只是他求功名的踏脚板吗?” -- 两年来,姜循手臂上的蛊毒痕迹早已消失不见,暮逊数次凝望她白皙的手臂肌肤,都怀疑自己听到的姜循示弱,只是自己的幻觉。 这位贵女如此强悍,如此疯狂,真的会博他怜爱? 真正可爱的小娘子,应该是阿娅那样,应该没有这鳄鱼一样的眼泪。而今、而今—— 姜循再次在暮逊面前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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