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枫哈哈笑。 他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连忙喝水掩饰。在这时,那前去“上坟”的江小世子回来了。 段枫弯眸:“二郎把话说清楚了吗?” 江鹭知道他调侃自己,江鹭此时心中有事,也不多说,只简单道:“……还没。” 他坐在段枫身边,却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张望。他分明是在看那边的贵女席,在贵女那边寻找某人的身影。他看到姜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怕她出事…… 段枫正要笑世子,忽听内宦唱“太子到”,他便跟着席间人一同起身,向太子拜去。他无意识抬眼一看,却如被雷劈。 -- 叶白文质彬彬,青年才俊,进退有度。这样的人物,是这一届的春闱主持者。 人人知此人曾是科考廷魁,又兼今年科考频频出事,朝廷派这样年轻的人当主考官,无可厚非。段枫早早知道“叶白”之名,早早从江鹭那里听说过“叶白”,但是段枫第一次见到叶白。 段枫盯着这年轻郎君,心神俱震—— 在很多年前,程家有一个“麒麟子”。 边关凉城程家的孩子,武学必然是一等一的出色。那麒麟子最让人惊疑的是,他不光有程家人的武学天赋,他同时才华横溢,文采出众。 那样的麒麟子,连东京都听闻了。 在那孩子很小的时候,皇帝甚至有和程家联姻的想法,想将程家这个孩子,指为驸马,送入东京。后来不知程家如何操作,也不知东京那边为什么打消了主意,小麒麟没有被指为什么驸马,依然待在家中胡作非为。 那孩子许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孩子不服管教,过于调皮。 在小麒麟十来岁的时候,小麒麟离家出走,多年未归。之后程家的灭门,段家的灭门,凉城的归属……都和小麒麟没有了干系。 可是段枫记得程伯母天天骂小表弟,程伯父提起小儿子便心烦,程家哥哥姐姐们也将小表弟挂在嘴上。 程家人心大,一直乐观:“他总会回家的。等他在外面玩够了……找他?我程家的孩子,需要找吗?被拐?我程家的孩子要是被拐,那便是他无能,更不用找。” 小表弟始终没回家。 程伯父程伯母死前,都没见到小表弟一面。 连段枫有时候都要忘了小表弟。他偶尔想起程家伯父伯母,便学着伯父伯母的语气,骂一声表弟贪玩。他偶尔想起表弟,便庆幸表弟离家出走,没有卷入凉城事件。他偶尔想起那些故人,便祈祷无论天涯海角,表弟都平安健康,让程段二家能留下一脉血脉。 他是活不成了。可是他还有一个离家出走的表弟啊…… 而今,而今! 段枫盯着那太子身后的叶白,全身僵硬眼中忍泪,拼尽全力去忍耐,去说服自己—— 也许只是相似。 也许只是形似。 那孩子离家时那么小,段枫早就不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了。 可他为何此时心有泪意?为何他要拼力忍耐呢? 而且、而且—— 段枫看到了另一人,看到了太子身畔的歌女阿娅。 -- 异族少女阿娅怯怯地跟在太子身边,低头揪着自己的卷发,湖蓝色的眼眸躲过旁人的嫌恶神色。 段枫听到周围人的私语—— “太子的小黄鹂。” “太子带着玩物来琼林宴,是打姜娘子的脸啊。未来太子妃与太子生隙,这可不是好事。” 段枫看着阿娅,他脑海里有与眼前少女怯懦神态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安娅骑马长行,飞纱舞扬,回头间,眉飞色舞:“小段将军,你追不上我的。” 安娅与他在沙漠中拼刀,与他在草原上抢粮。安娅把匕首插入靴裤中,朝他扮鬼脸:“这批货,是我的了!不过小段将军要是来阿鲁国做客,这些货给你也无妨啊。” 安娅坐在沙丘上,声音婉转地唱着小曲。月光沐浴其身,她圣洁又自由。 安娅笑吟吟:“我才不嫁过去,我要小段将军嫁过来——小段将军,凉城我去过了,你却没去过西域吧?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呢?” 异族公主在草原间潇洒肆意;异族歌女在东京格格不入。 异族公主在夕阳下朝他挥手;异族歌女在筵席上眼睛掠过贵族男女,不认识任何一人。 公主的声音被火海吞没,在段枫的梦境中消散,在记忆中撕心裂肺—— “小段将军!小段将军——” 她在梦中落泪;她在现实中流露天真的笑容。 她在火海中消失;她在现实中跟在太子身边,懵懂无知。 -- 段枫感觉到喉间滚烫,血意上涌。腥甜涌上咽喉,而他周身无力。 不能发作,不能发作! 他此时若是露出异常,必引起猜忌。他此时但凡做错一步,故人魂魄便再难归。 段枫咬着舌,强力忍着一切。他甚至怕旁边的江鹭发现他的异常,怕江鹭担心,他连呼吸都要忍着。 段枫跟着众人一同坐下,他坐在黑暗中,用内力压抑下所有痕迹。他不能多用内力,不能多动武。他早该在两年前死了,他如今的命,是世子用昂贵药材吊着的。他每一次动武,都在消耗性命,都在离死近一步。 可他没办法。 他理智尚存,他要用理智压下情感,他只能用内力冲洗周身,让周身的筋脉又一次断裂,心肺又一次承受巨大压力…… 段枫保持着笑容,甚至在江鹭侧头看他时,还对江鹭眨了下眼。 段枫快压不住喉头的血腥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已经看不清江鹭的脸。他必须支开江鹭—— 段枫啧啧:“姜娘子真可怜。” 他的心在泣血。 他面上在笑:“原来这就是小黄鹂……太子在挑衅姜娘子啊。” -- 段枫也曾是一代强将。他若全力压制,江鹭很难发现他的异常。何况今夜,江鹭坐立不安,确实一眼眼朝姜循看。 他担心姜循的状态,担心姜循撑不住。 他到凉城的日子太短了。他既不认识阿鲁国公主,也没见过程家的麒麟子。他不认识段枫那些故人,他不知段枫此时的心间剧痛。 他听到了席间诸人对姜循的低声嘲笑,他看到姜循坐在灯火后,连太子来了,她也没起身相迎。 她和太子的矛盾显而易见,太子刻意冷落她,江鹭生出焦躁:他竟然放着未来妻子不管不问,让人嘲笑未来妻子,只和爱宠同进同出。 旁边段枫还在笑:“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小世子。” 丝竹管弦声下,太子带着阿娅入座,叶白与臣子们入座。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间,江鹭思考片刻后起身,到筵席司令那里,说了几句话。 司令惊讶地看眼江鹭,派人去告诉殿下。于是一会儿,司令唱道:“诸位静静——南康世子要舞剑。” 众人惊住:南康世子! 众人喝彩,连暮逊都拍掌大笑:“那就让夜白尽兴吧,孤一会儿也舞剑可否?” 郎君们纷纷应和,娘子们捂帕吃笑,席间气氛极好。 -- 姜循听到“舞剑”,便在失神中抬起头,朝那灯火通明处看去。 贵族郎君兴致盎然时舞剑不算稀奇,但南康世子舞剑,少之又少。贵女与郎君们跟着太子,一同前去围观,为世子助兴。 姜循没有去,她和那脸色不虞的章夫人一同静坐席间。如此距离遥远,前方又人头攒动,姜循看不清楚人群中江鹭的英姿,但偶尔也可以看见—— 游龙矫行,飞鸿雪爪,惊涛拍岸。 夜中灯笼围绕一圈,雨声连绵,众人为看清世子,也不撑伞,陪世子一同淋在雨中。 世子身形瘦劲,腰肢细窄。平时看不太明显,此时江鹭袍袖飞扬时,帛带飞雨,腰肢斜拧,贵女们纷纷面颊绯红。 贵女们不甘心地打听:“杜家娘子既不出门,也不是世子未婚妻。我们许是还有机会?” “南康王府想和东京联姻,东京又不是只有杜家。我、我家里伯父以前和南康王一同喝过酒……” “我爷爷也认识南康王的。可恨,我爷爷从来没跟我说过小世子啊。” “说过又怎样?就你那卖草鞋的出身,世子看不上你。” “我家卖草鞋卖出了一个爵位,你是不是嫉妒死啦?” 他们吵吵嚷嚷,眼睛却灼灼发光。寒夜清寂,世子如夜中白鹭,那只白鹭翩然盘旋,羽翼丰盈洁白,世间难求。 姜循坐在烛火昏昏处,隔着人流,看着那其实看不太清楚的剑舞。 有个时候,她在医馆病得神志不清,记忆混乱。她暗示江鹭说想看他剑舞,他如同没听到。 姜循想看啊。 她在建康府那半年中,就想看。她早就听南康王妃和郡主说过,江鹭剑舞英气,却因他性情内敛,少于见人。 在建康府做侍女的阿宁,心中乐观非常:如果江鹭做了她的夫君,她日日都可看到。等他们成亲了,她就要把小白鸟关起来,只剑舞给她一人看。 此时此刻,姜循静望着雨夜,静望着江鹭。 她忽然捂住脸,难以忍受此景。 她忽然明白她的失魂难过,明白江鹭的愤怒,忽然明白世间加诸于她身的惩罚—— 她确实付出了代价。 她失去了江鹭。 她曾经不觉得那是代价,她不在意那些过往,她今日才明白她的欺骗之下,大厦已塌,繁华已灭。 她本可以忍受一切,可江鹭却出现了—— 姜循不堪重负,咬着腮,眼中噙泪,走得仓促。一旁的章夫人怔了一怔,只以为她是嫉妒太子和阿娅的亲昵,心觉痛快。 -- 玲珑在半途回到琼林苑,找到了姜循。她想陪姜循说话,想告诉姜循此时姜家情形,但姜循坐在竹帘后的角落廊角,虚弱得像一道烟。 一会儿,玲珑听到迟疑脚步声。她茫然抬头,看到打开帘子的人,眉目清正,暗蕴雨水,是江鹭。 玲珑知道自己应该留在这里,她不应让世子和娘子继续亲昵下去。娘子行事过于无羁,会酿成大祸。而玲珑通过一月观察,已看出小世子对娘子的吸引力…… 可是姜循今夜这样难过。 玲珑朝世子行了一礼,掀开帘子出去望风。 -- 姜循落落靠着廊柱,出神地看着池中未开的荷花。雨丝落在湖面上,凉风习习,她在这里吹风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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