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实际上的布局安排,与那封回复书信内容不同。 大皇子对孔家将领做了安排,那位将军背叛了大皇子。而那封可作为背叛证据的书信,被孔家珍藏,被孔益拿来当保命符,又促成了太子的杀心。 黄昏光浊,浮尘暗暗。 段枫靠着书阁书架,一点点瘫坐在地。他闭上眼,缓缓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小表弟改名换姓,以和程家毫无关联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中,与姜循联系紧密;安娅不知因何缘故,化名为“阿娅”,性情大变,做太子的笼中黄鹂;姜太傅指使人写了《古今将军论》;姜太傅和太子是师生…… 莫不是太子主导了一切?! 段枫无法再沉寂了,他想他必须见一见那化名为“叶白”的礼部侍郎。 -- 四月廿日,大风,天阴。 傍晚之后,段枫前去拜见那过于年轻的座师,叶白叶郎君。 自琼林宴,也许所有人都已经拜见过叶白,只有段枫未去。段枫心乱如麻,既怕自己认错人,又怕自己未曾认错……此夜他终于登上叶府大门,那管事将他领入府邸,段枫在书房见到了叶白。 叶白秀美懒散,一身青袍,正在翻阅书籍。他抬眸看段枫,目有丝丝笑意。 风吹窗木,哐当之声中,叶白如独坐孤舟般,天生一副冰雪心肠,却被夤夜吞噬。 段枫立在叶白面前,只看叶白这个眼神……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沙哑着声音:“……程应白,你做何变成如今模样?” 叶白坐在书桌后,手抵在唇角“嘘”一声,戏谑:“段郎君慎言。你应不想世人知道你和凉城的关系吧?” 段枫:“……你早就认出了我?” 叶白似笑非笑:“自然。循循知道你,我当然也知道你。” 段枫:“你早就知道我,琼林宴时才视我如陌生人,全然不露痕迹。你对我的出现心知肚明,想必也对我在朝为官的缘故,心知肚明,是么?” 叶白笑而不语。 段枫盯着他。 他发现自己也许不认识这位表弟——表弟自小便是神童、天才。表弟少时便离家出走,多年不归。表弟和程家郎君、段家郎君都不同。 这类天生慧极的人,与他们都不同。 程伯母昔日,曾对这位表弟生出担忧。这类早慧的人,许是得到什么都过于容易简单,便易受各类诱惑,陷入各类幽晦之情……早年时表弟想让程家收留一个孤儿,是任性;表弟少时离家出走,也是出于这种任性。 程应白也许做事从没什么特殊缘故,一切皆是他的“随意”。 段枫脸色一点点淡下去:“那么想必,你知道程段二家的事,知道凉城的事?” 叶白诧异笑:“我怎会不知?当时我与循循玩耍——凉城事变,天下皆知。我非目瞎耳聋,我当然知道。” 段枫:“那么想必,你入朝为官,是与我目的相同,想查清真相,还凉城清白?” 叶白微挑眉。 他眉目如墨,文质彬彬。他只是笑望着段枫,隔着书桌,段枫便隔着漫长的时光,窥到了表弟的阴晦—— “不对。你其实没想查真相,对吧?” 叶白凝视着段枫。 叶白缓缓笑,手扶住额,乐不可支:“段郎君,你是和江世子在一起太久了吧?你染上了几分江世子的毛病——真相有什么重要的?死的人都死了啊,事情如何发生的,谁会在意呢?” 查清真相,是支撑段枫走到今日的缘故。 段枫和江鹭联手,本就是想弄清缘由,想做出改变,想复仇,想还凉城清白……但是在叶白口中,这一切好像都无意义。 段枫心一点点下沉。 段枫喃喃自语:“难怪……二郎说,你和姜娘子早就认识,你和姜娘子形影不离。你有姜娘子那样的关系,但是朝堂上没任何人去提凉城,因为你根本没查。事情过去两年了,你只在钻营,只在蝇营狗苟……你不在乎那些死去的冤魂!” 叶白眸若深渊:“谁说我不在乎?我不是在复仇吗?” 叶白双肘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某一刻,他身上的恶意如墨兽,蠢蠢欲动,要吞噬段枫—— “段三哥,你被江世子带偏了。让我来告诉你,东京繁华无比,贵人们日日载歌夜夜畅饮,歌舞升平盛世如此,没人关心你的凉城,在乎你的真相。 “你纵是查清楚了又如何?逼迫贵人们掉两滴眼泪,文人们写几篇酸臭文章吗?那有何用?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信什么泉下有灵,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我当然不查凉城事的因果。那没什么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所有人都跟着凉城一起陪葬。” 叶白站起来。青袍覆身,在黄昏亮起的烛火下,他面上染上几重晕黄色,让段枫想到那年的大火。 那场大火早已湮灭一切,可此时此刻,段枫怔看着叶白,只觉得叶白海站在那场火海中,幽幽地看着一切—— “所有官员,所有皇室,所有贪图享乐的人……我不在乎谁做了什么,在朝为官者都应付出代价。凉城覆灭,那么东京跟着一同覆灭,大魏跟着一同葬送好了。 “一命还一命,如此才合理。” 叶白眼中燃着癫狂的火焰,他笑盈盈:“这才是真正的‘复仇’,这才会让天下人看到代价。若没有代价,一切将毫无意义。 “段三哥,你既然走到了这里,既然站到了朝堂上,不如和我一同联手吧?我们既然目的相同,何不携手呢?” 段枫厉声:“凉城蒙冤,但朝堂并非人人知道,东京百姓并非恶徒。你连真相也不查,连因果也不在乎,就要这样做?!这就是你和姜娘子的计划是不是?你如此偏激——” 叶白眼神渐渐锋锐,渐渐森冷:“那么谁还我父母兄弟呢?谁还我故土家园呢?我若不行恶,他人自行恶。你查来查去,说不定引起别人的怀疑,打草惊蛇,最后得不偿失。 “不如——和我联手!” 段枫:“事情不应如此。程应白,你不可如此……” 黄昏光秽,叶白如临洪涛。千浪万涛,叶白全盘接受,并邀请更多的人和他一同深陷。 段枫心间剧痛,喘不上气。他大脑混乱,一时是自己和江鹭的计划,一时是叶白无差别的复仇……叶白谆谆善诱,说的他也要心动了。 是啊,人都死了…… 可是段枫闭目间,想到了江鹭,想到了英灵们。 他只觉得一切如浑浊泥沼,他将江鹭拉入期间,却不妨叶白如此疯癫。叶白是他表弟,江鹭是他友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忘恩负义,把南康王府拉入泥沼;他又不能不管叶白,任由叶白这样继续深陷泥池…… 还有安娅、安娅…… 痛苦和岁月似乎如河水般流淌而去。但、如今段枫才发现,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即使是那看似早已逃离的程应白,都没有一日真正逃离。 -- 端午时节,暮逊主持祭祀。 夜里,暮逊约姜循去民间看龙舟、社戏、庙会。姜循欣然受约,人人赞二人金童玉女,情意甚坚。但到了民间,果然,暮逊要去贺家接上阿娅同往。 阿娅本不愿出门,尤其见到同车的姜循,她生出插足者的羞愧感,几乎不敢抬眼看那车中的姜循。 暮逊却喜欢看二女之间的这种古怪氛围:“昔日你不是喜欢循循吗?今夜循循和我们同游,你当欢喜才是。今夜有赛龙舟,城隍庙有庙会社火,杂耍游灯。这都是平时看不到的……你当真不心动吗?” 阿娅是心动的。 于是,姜循和那二人一同出行。 暮色四合,浮光明晦,华灯如昼。人头攒动,香车宝马,人声鼎沸。他们一同看了社戏,观了龙舟,赏了杂耍。他们走在城隍庙的街头,和寻常百姓同乐。 暮逊和阿娅行在一处,姜循和玲珑落后两步,跟着那二人。 阿娅起初是不安的,一直偷看姜循脸色。暮逊生出不悦,主动带阿娅走在前方,又用各类新奇玩意儿逗着阿娅。很快,阿娅沉浸在东京的繁闹中,看得目不暇接。 姜循和玲珑被人潮挤动。 玲珑心生不快,低声:“娘子,他有些过分了……他拿你当挡箭牌,却又不放你走,让我们一直跟着他二人。他既要宠他的小黄鹂,我们也不曾忤逆……何必非让你跟着?” 便是玲珑,都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对太子生出怨气。 原先她觉得阿娅只是玩物,自家娘子嫁给太子,一切就好了。可是自娘子对她说了世子,自玲珑开始关注世子……玲珑便觉得太子非良配。 那并非嫁入东宫就可以挑去的一根刺。 明明姜循是未来太子妃,暮逊此时却连尊重,都不愿意给娘子了吗? 姜循嘲弄:“他也许没你想得那么多,他也许只是想享齐人之福。娇妻美妾,他皆爱,皆割舍不得。” 说话间,陪同阿娅的暮逊回头,在人群中目光和姜循对上。 帷帽轻扬,姜循纤影长立。暮逊不知如何理解的,对姜循一笑,又去哄着阿娅看花伞了。 玲珑目若喷火。 可姜循好像不在意。姜循一直在看人群,四处张望,目光穿梭一重重灯影和伞光,像寻找什么…… 玲珑哄她:“你别伤心,我给你买一包栗子。” -- 街市如潮,花灯不夜。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一道汴河虹桥,将人潮隔为两边。一重在桥上;一重在桥下。 桥上的人观影望水,桥下的人掩在灯影火烛光后,面容模糊。 江鹭和段枫一同行在桥上的人流间。 段枫和江鹭一同在摊贩那里买了兽面,覆在脸上,戴着面具一同游街。段枫多日的烦闷,在今夜稍有松散。只是好笑,旁人都是男女同游,他却和江鹭一起。 桥下街市上,有一片地在卖花伞。一重重花伞映着灯火,杂技在伞下喧腾,灯影时明时暗,看得不甚清楚。 面具挡住了江鹭的神色。 段枫却知道江鹭在看什么——在那色彩绚烂的花伞游人中,太子和阿娅同游;姜循戴着帷帽,和她侍女跟在后。 灯海如梦,他不现身,却如影随形,在桥上追随她。 段枫好笑:“……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面具后,江鹭清冽的声音变得几分沉闷:“嗯。” 段枫:“我看姜娘子到处张望,不知在等谁。莫不是她和旁人有约,敢当着太子的面行此事,当真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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