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枫叹口气。 一把年纪了,他还要为他人的情爱操心。 段枫挽起袖子喝茶,同时为醉鬼分析道:“你好歹是南康小世子,喜爱一个人,何必那样麻烦?你不敢和太子抢吗?我见姜娘子对你有几分意动,和对太子有些不一样。说不定比起太子,她更喜欢你呢。 “虽然太子比你位尊,但我寻思,尊又能尊到哪里去?纵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姜娘子也不至于要整片王土为所欲为吧?她到底想要什么,你们不如私下细细协商?你说她爱权,可如果她要的,你努努力,就能给她呢?你、你那么喜欢人家,就稍微努力一下,也无妨。 “莫不是你被她骗惨了,被骗得不相信她,不敢再喜欢她了?呃,小二郎,这也不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样胆怯?” 段枫谆谆教导。 他自己情途坎坷,却似经验丰富,教诲他人时信手拈来,听着颇有道理。 江鹭听着听着,侧头看他:“……你觉得她对我意动?” 段枫:“……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听到了这一句?” 江鹭似被调侃得羞赧,清明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像玉石一样剔透打眼。 江鹭手又去摸酒坛,他怆然垂头撞在桌上,摇头:“不、不行。我不能……” 江鹭颓然倒在桌上。 好久好久,段枫摇头,对醉酒不抱希望,正要扶起江鹭上榻休息时,他听到了江鹭很轻的声音: “如果、如果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 段枫听住了。 段枫颤抖:“如何?” 江鹭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和谁说话。 屋中烛火已灭,江鹭喃喃自语,臣服于心间最难堪的念头: “我不想再被骗了……可是再不甘心,我也走到这一步了。 “骗也没什么……若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要么恨你要么爱你,我只要说服自己。逼你或是被你逼,我总能给这桩事讨出一个结果来。 “可是我不能……我身后有凉城,我要为凉城讨公道,我不能抛却那些,去顾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必须为我的公道让路,你必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我必须不在乎你……我绝不能做危险的有可能害死更多人的事…… “若我不为凉城,或你不是姜家女,我就不在乎了。不用去试探去猜忌……” 段枫呆住。 凉风吹开窗子,吱呀一声后,灭了烛火。段枫立在一团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瞬间失力,趔趄后退,怀里抱着的江鹭便撞翻酒盏,噗通摔在地上。 而江鹭不知自己摔倒,还抱着地上咕噜噜的酒坛,痴声:“我好想慕你……好想追你呀……” 暮色静谧,将人的苦难压在凄然之下。段枫忽地背过身,觉得自己被无数异丝缠绕,被牵着坠下冰窟。 他始知为了凉城,江鹭忍耐至此。为了那段过往,江鹭必要承受这些。风月无边,爱无可忍。纵使江鹭说服自己放下怨恨,却说服不了自己放下公道。 走上这条路,要绝情要断爱。寻常人艰难无比,他必须要抛却一切,必须孤注一掷……可是这一切,又和江鹭有什么关系? 江鹭是高高在上的南康世子。世子本不用下凡,世子本不用沾染凡尘烟火,为此所困! 段枫又想到了叶白,想到了那站在暴风雨中、发誓要毁灭一切的小表弟。 造化弄人,悲剧已成。昊天不吊,癣疥成疾。为了一桩旧事,为了所谓的光明荡涤污垢,人不人,鬼不鬼,红尘人间,皆面目全非。而这一切、这一切—— 若是太子死了就好了。 是不是太子死了,江鹭就不会被困住,叶白就可以从仇恨中清醒一点,安娅就不必沦为他人玩物? 是不是太子死了,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所有人从中脱困,得偿所愿?是不是叶白说得十分有道理——真相如何不重要,有人付出代价就好。 姜太傅为太子办事,无论过程是如何,太子是既得利益者。若太子死了,所有人都会解脱! -- 这一夜,段枫神魂震悚,被多日的疯魔念头折磨。 他既被叶白的邀请说动,又被端午夜怕火的阿娅牵动,还被吃酒吃得神志不清的江鹭困住……他浑浑噩噩,生了魔心,生出执念。 他穿上夜行衣,戴上面纱和蓑笠,从包袱中翻出自己许久不用的长剑。他在夜中飞檐走壁,躲过重重盘查,前往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 后半夜,姜循从梦中惊醒,心神不安。 她不悦江鹭依然不来找她,却只能就着烛火,幽幽等待——她有话和江鹭说。 -- 后半夜,头痛欲裂的江鹭睁开眼,忽然发现屋中少了些东西。 他翻身而起,意识到了什么。
第57章 姜循不做无聊的等人事宜。 睡不着的后半夜,她坐在窗边,着暗卫传了一条消息。于是,不到半个时辰,被五花大绑的简简,便出现在了姜循屋舍。 玲珑睡在隔壁,姜循让卫士给简简松绑后,退下。 距离简简试图刺杀姜循,已经又过了一个月。简简被关在柴房中,日日听玲珑唠叨劝说。玲珑为她翻来覆去地讲乔世安事件的前因后果、利害关系,说简简被人利用…… 玲珑多次叹着气揉简简的头发:“你年纪太小了,不懂得这些。但是娘子不是世人口中的恶人,过了这么久,你总该想明白了吧?” 此夜后半夜,松绑后的简简跪坐在地砖上,就着姜循手边的幽晦烛火,盯着姜循。 姜循实在美。她是那类明艳不可方物、诱人堕落的美人,她已经这样好看,偏偏杀人不用美色,而是用智谋、算计、博弈那一类简简毕生不可能看得懂的本事。 可是如此,简简更加恨她。少女眼中憋忍不住的泪水聚满了眼眶: 她是蠢货,小时候看不懂哥哥,长大后看不懂姜循。可是她虽蠢,却乖。他们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的人生由他们安排也无妨,她有什么错? 哥哥使计,将她托付给姜循。期间未尝没有太傅的人找来、赵相公的人找来,要她帮忙传消息。她请示哥哥后,全都不搭理,只专心地侍奉姜循。 她不听旁人如何说。东京都说哥哥要死在秋决,可是去年哥哥便应死了,却也没死。简简觉得,那类聪明的人,一定有法子活下去。她乐观地想,只要按照哥哥的吩咐办事,终有一日,哥哥会从开封府天牢中走出来,他们兄妹二人便能团聚。 赌鬼爹和凶继母都死了,欺负她的坏人也死了,哥哥为她报了仇,哥哥攀上了贵人。他们已经如此努力,大好前程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中途便结束了? 明明希望已在眼前,明明再坚持一下…… 哥哥死在世子手中,简简却是被姜循派去凉城查世子的。但凡简简晚回来一些,也许都不知哥哥如何死的。但凡简简早回来一些,也许她还有机会闯入天牢救走哥哥。 时间安排得这样恰好。既有人为的算计,也有命运的作弄—— 简简好恨。 此夜天未亮,简简跪在地上,一头蓬发,满脸脏污,只一双猫眼一般的眸子透着清水一样粼粼的光: “夫人告诉我,也许在我见到你的第一日,你就查清了我的身世。你知道我是谁,你可能有利用我,找出哥哥背后贵人的把柄的意思。后来你发现我没有跟贵人传递消息,你才放弃了我。 “夫人说,你从不做无用的事。你救人必有救人的目的。你根本不是觉得那时候看起来像孤儿的我很可怜,你是觉得我有价值——这些都是真的吗?你从遇到我的第一天,就在算计我?” 姜循俯眼,望着这个落泪的少女。 有一瞬,她心有动摇。 她想告诉简简,她看不得人哭泣,示弱,悲苦,无助。 昔日简简在街头流浪,让姜循想到自己小时候;正如昔日姜芜向姜循求救,阿娅被人淹死时向上递出的手……姜循不愿意帮她们,但姜循每一次都帮了她们。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可她确实做了。 此时,姜循只淡声:“不完全是。” 简简:“那便是说,有利用的成分?” 姜循沉默。 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并非姜循的本意。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必是因为他牵扯到了江鹭在查的事……姜循没有问过,但她昔日和江鹭合作时,便有了江鹭会动手杀人的觉悟。 她冤枉吗? 不。她分明预料到了——江鹭杀章淞时那般决然,江鹭早已不是昔日心慈手软的模样。 在简简到姜循身边的这一年多时间,姜循和叶白探讨过无数次,该如何撬开乔世安的嘴。姜循不愿意让叶白动用简简,叶白也碰触不到乔世安。他们卡在那个环节上,直到江鹭入局。 姜循是想护住简简的。 不然,姜循不会将她派去凉城。简简说是支开她,其实也是为了不牵连她。 不然,姜循不会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江鹭,简简和乔世安的关系。她怀着一腔矛盾之心,等小世子自己去查。她做着一个梦,希望乔世安的结局和简简无关。 而今,姜循已然明白。怎可能无关? 人与人之间的牵扯,断了骨,连着血。她连一个江鹭都难以割舍,何况让简简割舍乔世安这个亲哥哥呢?她只为了江鹭的半年情谊便重新意动,何况简简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 命运是阻断不了的,辩解都是无用的。 姜循便俯眼望着简简:“……我把卖身契还给你,你离开吧。” 简简目中燃怒:“你无话可说?” 姜循倏地抬眸:“我要说什么——简简,你扪心自问,你哥哥不该死吗?你那仇人怎么死的,你父母怎么死的,他不肯开口的那些日子,朝堂那些官员作威作福,和豪强勾结,买断田地损害农事……你知道因为这些,会死多少百姓吗? “凭什么要无辜人为他而承担后果?你哥哥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于此——你哥哥读圣贤书,学了一肚子纸上谈兵,却都在做些什么?” 简简被说得怔愣又愤怒,她说不过姜循,只怒叫:“你胡说!” 姜循刷地从榻上站起。 披帛曳地,裙摆燃着烛火映照的金光。 姜循在屋中一点点走向简简,俯身掐住简简的下巴。她一贯强势,少有的怜悯之情早已消逝得差不多,她睥睨着这个苍白的少女,说出的话何其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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