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喝道:“陛下日日为民忧心,好不容易到了生辰,自然是要大办的。” 兰容与反驳:“纵观史书,每逢战时,皇家的份例皆是缩减,就算先皇也是如此。今日寿宴规制却依旧,它的依据从何处来?梁大人,请回答。” 被点名的礼部尚书梁大人汗都湿透了,史上在战时仍旧奢靡的都是昏君,他可不敢说。嘴唇抖了半天,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澹台桢瞧得兴致盎然,身旁司南忽然唤一句:“郡王。” “何事?”澹台桢转过头去。 大殿上唾沫横飞,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兰容与身上。司南趁无人注意,以手代笔,匆匆写下几行字。 不知是谁透露了兰容与在大殿上与金太师对峙的消息,皇宫外聚集了许许多多的民众,皆是支持兰容与的。虞国皇室今夜若是一着不慎,只怕要生民变。 澹台桢看罢,目光在大殿之中逡巡,在一众争吵得面红脖子粗的大臣之中,有位白面有须的中年男子特别淡定,闲闲地喝茶,还时不时眼睛往殿外飘。 司南及时解惑:“他是太常寺大夫,似乎姓卢,膝下有两个美貌的女儿。大女儿送给康王做孺人,康王造反之后他立马与大女儿断绝关系,把小女儿送给金太师的儿子做妾。” 原来是一株墙头草,与康王那边的关系,只怕是明面上断了而已。这大殿里的消息,十有八九就是从他嘴里漏出去的。虞国的人啊,直到现在还要相互撕咬,可悲可笑。 澹台桢嗤笑,再次看向兰容与。 他的身上沾了酒污,不知是谁泼的。但是他的目光依旧明澈,身姿依旧笔挺,声调朗朗,走向金太师:“你们无论语言如何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了金家鲸吞国库的事实,我手上有一份清单,是历年各地运进京城的贡品,金太师敢不敢打开你们金家的库房,让我们对——” 一柄雕刻精致的小刀,从兰容与的前襟没入,一团殷红如墨染白霜,迅速洇开。 兰容与顺着刀柄看向来人,目光一瞬间聚集了哀、叹、怒、伤:“陛下,你——” 皇甫衡气急败坏:“兰容与,你踩坏我的寿辰贺礼了,该死!” 兰容与慢慢往下看,他的脚,压在一座木雕的双马上,其中一只马腿,已经断了。 就为了木雕双马,兰家含着血泪效忠的陛下,毫不犹疑地杀了他! 兰容与笑了,他已经分不清其中有多苦,也没必要分清了。 天地旋转,最后所有的吵嚷离他远去,尘世归于清净。兰容与仿佛回到了初春的春明堤,漫漫的桃花树下,身着樱红衫裙的少女向他跑来。他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她:“别走,别离开我。” 少女美丽的杏花眸中滴下大颗大颗滚烫的泪,落在兰容与的面颊上,兰容与颤了颤,急着去拭她的泪:“别哭,娢儿,别哭。” “我不是娢儿。”少女的声音柔弱却坚定:“别把我当成她,此刻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呀,我是杨亦晴!” 杨亦晴?兰容与勉力睁大眸子,看清了少女的面容。对,她是杨亦晴,这段艰难的日子,她明里暗里助他良多。可惜,他此生注定要辜负她了。 “对不起,杨姑娘。”心口越来越凉,他艰难地转头,看到了被抱在太后怀里安抚,仍愤恨看着他的皇甫衡。 他兰容与这一生,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最后,兰容与的目光,落在了面色铁青的澹台桢身上。 “照顾好娢儿,莫负她。”兰容与在心里说完,耗尽最后一丝清明,慢慢地合上眼睛。 身体一下子变轻,脱掉了所有负累,所有枷锁,无比地松快。兰容与睁开眼,发现自己浮在半空,看着下面的碌碌人群。 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唯有杨姑娘,抱着他的尸首痛哭,整个纤细的身子都在颤抖,仿佛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兰容与心生怜悯,飘到杨亦晴的上方,想将她扶起来。然而,他的手,并不比吹过的风有力量。 “别哭了。”兰容与轻喃:“亦晴,会过去的,你的人生还长呢。” 杨亦晴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猝然抬眸,含泪的眸光与兰容与在半空中相遇,刹那间,兰容与读懂了她的悲怆与决绝。 “不!”兰容与心口骤然一疼,眼睁睁看着杨亦晴拔出他前襟上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双眼疼得发花,兰容与捂着胸口退后几步。很快,杨亦晴从她的身体里走出来,惊奇地看向兰容与。 “你太傻了!”兰容与不知如何是好。 “兰世子!”杨亦晴欢快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兰容与:“我找到你了,此时此刻,只有我和你是一样的。我好开心!” 兰容与抬起她的面容,细细地打量她,其实她与娢儿是不像的,眉更长,眼尾更圆,笑起来清纯而无辜。他何德何能,让如此美好的姑娘放弃生命,追随他。 杨亦晴的目光亮晶晶的:“兰世子,我们自由了,走罢,远离这些污浊的地方。” “好。”兰容与温柔地牵起她的手:“莫叫我兰世子了,唤我——容郎。” “容郎,容郎,容郎。”杨亦晴目光更亮了,满心满眼全是他,一声一声地唤不够。 两人相携着走出混着血气的大殿,消失在清朗的夜色中。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天翻地覆 大殿上徒然死了两个人,争吵声骤然停止,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们面面相觑,皆望向金太师。金太师喘着粗气,愤怒褪去之后,一阵阵凉气从脊背升起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兰容与在南都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如今,兰容与却被陛下刺死在糜丽的寿宴上。 身旁,还躺着殉情的杨家女。 头一下子疼起来,金太师哆嗦着下令:“快,封锁宫门,决不能把兰容与的死讯泄露出去。” “晚了。”卢大夫吃完一根羊腿,闲闲地站起来。 仿佛是在佐证他说的话,大殿外有太监慌慌张张来报,声音都快破了:“陛下,宫外的民众杀进来了!” 皇甫衡缩在太后怀里:“母后,有坏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金太后忙忙地往后撤:“御林军,御林军护驾,郡王——” 属于澹台桢和司南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金太师暗骂一声澹台桢狡猾,指挥众人护着皇上太后从偏殿撤退。卢大夫笑眯眯地看着君臣狼狈的样子,带着影子一般的心腹从另一处走了。 灯火如花的殿中,唯剩两具遗体,微笑着靠在一起。 澹台桢与司南立在高耸的屋檐上,冷眼看着虞国君臣从偏殿狼狈地逃走,如丧家之犬。 “郡王,今夜是好时机呀。” 澹台桢捻了捻手指:“皇宫御林军守卫森严,仅靠民众根本无法冲进来。南都已然哗变,城门空虚,康王一定会趁机进攻,等他进来了,我们就瓮中捉鳖。” 司南拢起手:“我派人连夜飞鸽传书给黎川,分出一队急行军攻打康王的老巢,让康王这厮无路可退。” 澹台桢赞许地点点头,又问:“文令秋那边——” “有人暗中守着呢。” 眼看喧闹的火把越来越近,澹台桢与司南如影子一般往后飘,融入黑暗之中,消失无踪。 这一夜,无论在虞国或是温国的史书上,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兰容与被虞皇杀死,守城的将士悲愤之下怒闯皇宫,全体哗变。康王皇甫彻趁此机会一举攻破南都城门,绕道皇宫暗道的出口,将逃亡的金太师等人堵了个正着。 金太师想要献上财宝祈求活命,康王积怨已久,哪里肯放过。乱刀将金太师砍成肉泥,头颅高高地悬挂在一棵树上,等着乌鸦啄食。金太后,则随便丢在一旁,供百越蛮族士兵肆意取乐。 惨叫声不绝于耳,小皇帝两股战战,尿了裤子:“三皇兄,饶命啊,这皇位给你,我不要了。” 康王阴阴一笑:“放心,你的命还有用。不过,你的手啊,脚啊,得留下一只。” 小皇帝膝行过去,抱着康王的腿痛哭流涕:“不要,不要砍我的脚,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康王指着金太后的方向:“你砍她一只手,我就留你一只手,你砍她一条腿,我就留你一条腿。” 围着金太后的百越蛮族人提起裤子散开,露出一团白肉,不知是死是活。小皇帝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康王丢下一把刀:“去罢,勇敢些,我的陛下。” 小皇帝就这样,拎起刀,走向疼爱他的母后,喃喃自语:“母后,你不要怪我,我是被逼的。你同我说过,所有的人都是蝼蚁,只有我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康王身后,端坐马车的贞太妃兴奋地翘起嘴角。 然而小皇帝没等走到金太后身边,就两眼一翻昏过去了。贞太妃顿时气恼:“这没用的小东西,砍只手都不会。” 旁边伸过来健壮的臂膀,将她搂住:“不如,我去帮你砍了?” 贞太妃看向百越王,柔顺地伏倒在他怀中:“怎么好劳烦大王去做这件事,难得来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军中兄弟怕也舍不得她早死的。先让她再快活几天,我偏要等皇甫彻醒了,砍下她的四肢。” 百越王摊手:“你们女人狠起来,比男人更可怕。” 贞太妃恼了:“大王这是嫌弃妾?” “怎么会?我的美人。”百越王很想就地把她办了,但想想后面的计划,只能作罢。 康王派人把昏过去的小皇帝丢进另一辆马车里,过来对贞太妃和百越王道:“澹台桢要动手了,咱们得赶紧走。” 虞国百年基业,先祖为了子孙后代计,暗中挖了不少密道。这点金太师他们知道,康王自然也知道。顺着密道,他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开澹台桢的前后夹击,去往明州。 百越王哈哈大笑:“得了那么多金银珠宝,还耍了澹台桢一道,大快人心!” 康王得意一笑:“灭掉火把,随我入密道。” 夜尽天明。 南都城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仿佛被剥去了华丽衣衫的少女,在角落瑟瑟哭泣。城门处,文令秋和洛子修搭起简易的灵堂,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我真后悔没有陪着他去!”文令秋愤恨道:“兰大哥死的太冤了!” 洛子修并没有像以前那般温和地安慰文令秋,挚友死后,他再也无法与虞国皇族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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