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了马车,跟在队尾随他们一道去了军营。 直到坐进军帐里,都再没见着商凭玉一眼。 倒是一路跟着她的小将带着老军医走将进来。 那小将看着年岁不大,偷瞧她一眼,略羞涩地刮了刮鼻尖,温声道:“小师父莫怕,先让人给你治伤,稍后我们头儿会来找你们问话。” “放心,只要将事情道说清楚,定不会伤害你们的。” 容消酒颔首,问出那句疑惑了一路的话:“敢问檀越,将才在林间的白袍少年可姓商?” “正是姓商,其名凭玉,也是我们侍卫马军司的头儿,今儿个才上任。”小将望着她琼脸,想都没想,脱口便答。 再一次得到证实,容消酒没了话。 倒是这小将想与她多说几句,找了个话茬:“对了,小师父们来自乖崖庵,可识得一位容国公府的大姑娘?” 容消酒眉梢一动,平静回:“略见过几面。” 小将闻言双眸璨亮起来:“那这国公府的大姑娘长得是何模样?” “你问这作甚?” “实不相瞒,这容大姑娘是我们头儿的未婚妻子。” “想当年我们头儿与战神搏斗掉下悬崖,众人皆以为他殒命,遂将死讯传回汴京。谁料那容大姑娘竟是个有情义的,依旧不解婚约,自愿出家为我们头儿守一辈子活寡。” 容消酒心下一笑,原来世人都是这般传她的。 “非也非也,难道你没听说那容大姑娘与你家头儿本来是要解除婚约的?” 小将粗眉皱成八字:“没听说啊,小师父如何得知的?” 容消酒明眸染上几分狡黠,与那额间绛痣交相映衬,显得整张小脸明媚又张扬。 她檀口轻启:“自然是从当事人那处知晓的。” 小将像是听见甚了不得的消息,张口呆住。 一边的有灵见状捂嘴偷笑起来。 “原来还有这事,难不成是那容大姑娘其貌不扬,我家头儿没看上?”这小将挠挠头,憨憨一笑,又腆着脸凑近问,“小师父不如同我说说,那容大姑娘是怎样个其貌不扬……” 他问得正欢,老军医踹他一脚,显然早就不耐烦:“出去出去,瞧不见我要包扎伤口?说个没完了还。” 小将朝老军医冷哼一声,转脸看向容消酒又笑得憨厚:“那我先出去。” 谁料刚掀开帐篷帘子,便撞上叉手站在外面的商凭玉。 那姿势像是站了许久,只是没进去。
第2章 姐姐 刘妈妈大张旗鼓地带着空檐子去接人,又大张旗鼓地带着空檐子回府。 站在门阶迎人的容岸瞥了眼空手而归的众人,甩袖进了府。 容府主母柳七蝶跟在他身后,柔声宽慰:“夫君莫气,已经散出人去找了,据庵里的姑子说,昨个儿夜里人还在,估计跑不了多远。” 容岸指着一侧的老苍头,冷声吩咐:“立刻派人去官府报案,必须将这丫头给我找回来。” 他与隔壁商家早在十年前便定下亲事。 眼见两家孩子渐渐长成,谁料商家那小儿郎竟战死沙场,亲事也便没成。 如今好容易这儿郎又活着回来了,这门亲事不能再有差池。 容岸长叹口气,埋头去了书房。 柳七蝶没跟去,提裙小跑回风铃院,入了自家女儿寝间。 “我的儿啊,天大的好事就要落你头上了。” 正对镜梳妆的容汀芸,眉梢轻蹙,望着镜中精致妆面,随口道:“母亲,何以这般唐突。” “大好事。”柳七蝶关上寝间的门,房内只她二人。 “今早你父亲派人去接你那长姐,谁料竟没见着人。” 一听到“长姐”两字,容汀芸清丽脸上浮出嫌恶,转过脸去:“又是长姐,见没见着她与女儿何干,女儿一点也不想听。” 想到自己倾慕的郎君竟与那长姐定亲,容汀芸就恨得牙根痒痒。 柳七蝶抬手搭在自家女儿肩上,唇边笑意未减:“你个憨货,怎与你无关。你好好思量思量,若你长姐不在,这婚事会落在谁头上?” 她们容府可就只有两个姑娘,不是长姐,便是她容汀芸。 容汀芸眼前一亮:“母亲说真的,我能嫁给商家那小郎君?” 柳七蝶呵呵笑出声:“那还有假,你父亲之所以定下这婚约不就是为了能长久的跟商家交好,嫁谁不是嫁,他可不在意这些。” 容汀芸越发欣喜,美眸弯成月:“那可太好了。” 另一边,京郊侍卫马军司剿匪营地内。 商凭玉直等到老军医走将出来,才入帐。 撩开帘子,一抬眼便与帐中人四目相视,只一瞬,他仓促瞥过眼。 容消酒却没转眼,只淡淡歪头,将他周身行头尽收眼底。 这人除了甲胄,穿着青衣,袖间缚着一对玄铁护腕。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端的是一派松风在骨,朗月入怀。 她脑中闪过这人儿时那张挂泪的粉嫩小脸。 那时容消酒与他同在一处蒙学馆,某次在书案下发现一只花斑喜鹊,瞧着欢喜,便带回府交给厨娘炖了汤。 第二日,这人走到她跟前,白玉小脸上眉头紧皱,义正严辞开口:“我要你长命。” 容消酒一愣,扬眉大笑出声:“好好好,谢商弟弟吉言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他那张小脸憋得通红,明澈的眸子登时落下泪来,像颗颗晶莹的琉璃宝石,好看极了。 后来她才晓得,这人哪里是祝福她长命,而是叫她替喜鹊偿命。 自此,这弟弟对她越发冷淡,虽说每次都能恭恭敬敬唤她声“姐姐”,可眼神总是带着几分不服气。 这么多年过去,在她眼里商凭玉始终是那泪眸惨惨,鼻尖红红的娇气少年。 如今不过三年没见,倒真是男大十八变,变得她眼前一亮。 “在下是马司都指挥使商凭玉,还不知两位小师父如何称呼。”他坐在上首虎皮椅上,双手交叉撑在桌面,沉声问。 这是还没认出她? 容消酒秀眉微挑,心中越发疑惑,却也顺从地道了法号。 不想这人眉峰微蹙,上挑的眼尾泛着冷:“可有度牒?” 容消酒越发不懂他用意,直接轻笑开口:“贫尼外貌变化究竟有多大,竟教你认不出还需得看度牒。” 他眯眸,沉沉看她:“小师父与我相识?” 他这反应,令容消酒当场愣住。 有灵走将到案边,从包袱里翻出度牒递将过去:“回大人,我家姑娘本籍汴京宜章巷,俗名容消酒,这上面皆有记录。” 这人翻看几眼便阖上度牒,起身抄手赔礼:“是我的罪过,两年前头部受伤失了记忆,以往的人事物一概记不得,还望小师父莫怪罪。” 容消酒心里一咯噔,“你…你都记不得了?” 那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长身屹立,微颔首:“都记不得。” 容消酒看了眼周围,没发现除帐中三人之外的其余人,才缓缓道:“那咱们说好的,等你回来就解除婚约这事可还有印象?” 他双眸懵懂,直愣愣看她:“你我竟还有这种约定,有何凭证吗?” 容消酒一愣,他们那时只是口头约定,哪来什么凭证。 正此时,帐外传来一声叫喊:“侯爷,抓来的几个山匪已拷问出结果,就等您过去。” 商凭玉肃声应口,抬脚朝帐外去。 临到帐门口,他脚步一转,走到容消酒跟前。 那颀长身姿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迫使容消酒扬起下巴看他。 但见他倾身靠近,刹那间两人气息交缠,那纤长指尖擦过她衣衫,撂下两份度牒。 “无凭据的事恕我不能应,小师父不妨耐心等我记起往事,再做商讨。” 言语时他已转身,出了帐门。 另一处帐篷内,一地里淌着血水,周遭围了圈铁栅栏,各种刑具悬挂其上。一长搀搀铁架上捆着八个大汉,看模样正是打劫容消酒的其中几人。 商凭玉撩开帘门,一阵刺鼻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恍若未觉,长腿一迈踏将进去。 款打几人的光膀子士兵见商凭玉来,忙抄手唱喏。 “侯爷,桌上包袱里正是两位小师父被劫的银票,据他们交待一分不少。” 商凭玉走到刑桌跟前,掀开半敞的包袱便见一沓沓银票叠放整齐,还有些碎银子散在其间。 “钱还真不少。”他长指轻叩桌面,哼笑出声。 “侯爷,方将确认过,这几人都是本地的农户,后来变卖土地,没了收入,便落草做了匪寇。” 商凭玉掀眸,如看菜市肉脯般,打量着浑身鞭痕的几人。 “附近的山匪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难不成都是同样遭遇?若是如此,查查买地的是京中哪位权贵,记住定要大张旗鼓地查。” 士兵应口,顿了下又问道:“那这几人该如何处置?” “放了。” “侯爷这……” 商凭玉没再开口,反倒整理起银票来。 一张张数好后,他将大半银票取出放置桌上,又将那仅剩几张银票的包袱捆好。 “去将这包袱给小师父们送去,就说只追回这些。” 说罢,他从桌上捞过一行刑用的盖脸麻袋将余下银钱带走,留下营帐内几个士兵面面相觑。 帐外四下无人,商凭玉身后的副将卢刚忍不住询问:“咱们昨个连夜赶工建这营地,就是为了抓这些山匪,如今抓着几个为何还要放了?” 商凭玉停下步子,沉声回:“本侯何时说过建营地是为抓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匪?” “不是为抓他们,那是为何?” 卢刚听得云里雾里,回过神时却见身前人回了自己营帐。 再出来时,又换了身墨绿色圆领袍。 “方将入了刑房沾了血腥气。”商凭玉难得解释。 卢刚颦眉,核仁大的眼珠子提溜瞪得浑圆。 他随他家头儿一道从明州回京,途中不知杀过多少匪寇,那时便是连夜穿着带血的衣物行路,都不曾见他有半分介意。 士兵将钱送到容消酒所在的营帐,全程低着头。 “就…就剩二百两了?”容消酒捧着包袱一遍遍数,数来数去也不见多出一张。 士兵利落又铿锵道了声“是”,生怕稍有停顿就被她觉出破绽。 “小师父放心,日后定会将你的银钱全部找回。” 商凭玉掀帘入帐,接着话头,从容不迫说道。 士兵像是见到救赎,长舒口气,急吼吼地退将出去。 商凭玉迈着长腿走到她跟前,那肃肃如松的身子忽而单膝半跪。 她心头一滞,垂着眸看过去,视线正巧落在他明秀眉眼处。 这人直直瞧着她受伤的脚腕,伸手到她脚边,却在即将触碰时又堪堪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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